第四章 春琴
如果说,我的一生可以比作一条滞重、沉黑而漫长的河流的话,春琴就是其中唯一的秘密。如果说,我那不值一提的人生,与别人的人生有什么细微的不同的话,区别就在于,我始终握有这个秘密,并终于借由命运那慷慨的折返之光,重新回到那条黝亮、深沉的河流之中。
由于她在说这番话时,忽然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不免有些多心。下楼的时候,我把她的那句话仔细地琢磨了一下,有些疑心她是在指桑骂槐,心里挺不是滋味。
喘息声终于渐渐平息。我们两个人的身体,都被冻成了冰坨。我开玩笑地问她,假如我现在心甘情愿地叫她一声“姐姐”的话,她会不会答应?春琴不敢看我的脸,只是喃喃低语道:
“看你神气活现、咋咋呼呼的样子,我还当你摸了一手好牌呢,原来是个相公!以后少在我面前装蒜!”
春琴忽然一把掀开头上的被子,恼怒地瞪了我一眼,骂道:
芦花是来送信的。她说春琴不行了。她还说,永胜的腰椎病犯了,走不动路,让她来采石场报个信,“春琴不行了。你现在赶回去,没准还能见上一面。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变态啊!”
原来是芦花,永胜的二女儿,在朱方集团旗下的造纸厂当清洁工。在我婶子骨灰下葬的那天,我们曾在一个桌上吃过饭。
她的身体仍然像姑娘一样敏感。在微暗的灯光下,她白皙而松弛的肌肤,微凉而光滑,两腿间黝黑的毛丛依然湿润。她那像山丘般耸起的耻骨坚硬如铁。她的乳房软软地耷拉下来,垂向腹部脂肪重叠的皱褶。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带着对禁忌、罪恶乃至天谴的恐惧,无数次想象过的深邃而黑暗的身体,既熟悉又陌生。我的眼中噙满泪水。我每击打它一次,它都会传出磅礴而空洞的声音,仿佛是波诡云谲的命运所激荡出的苍老回响。
“胖一点其实也挺好看的。有的人就喜欢大胖子。”
下午三点刚过,我赶到了春琴在平昌花园小区的家中。
“不行了,老了。哪儿哪儿都皱了,松了,塌了。”
4
“一点都不老。同彬说,你看上去就像四十出头。”
第二年盛夏的一天,我记得是中午十二点钟刚过的光景,我正在传达室里看午间新闻,一个身材短小、皮肤黝黑的姑娘来到了传达室的门前。我正要上前问她找谁,那姑娘一把摘下头上的草帽,笑着对我说:“伯伯你忘性大。你又不认识我了?我是芦花呀。”
而少女时代的春琴,在我心中依旧铭心刻骨。
当天晚上,我躺在传达室的床上,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想着春琴的处境,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我为春琴担忧,回过头来想想自己,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过了年,我虚岁就满五十了。都说人到了五十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可回顾我的一生,既然从来没有上过坡,也就说不上什么下坡路了。不过,如果把人的一生看成是一场演出的话,每个人都有下场的时候。不论你是犬羊之形,还是虎豹之身,不管你是蒲柳之姿,还是松柏之质,都有零落凋谢、草草收场的一天。到了这把年纪,我也该准备下场啦!正像梅芳当年说过的一样,到了该放下的时候,就是放不下,也得撒手。故乡就在十八华里之外,我已经回不去了,青龙山这个地方,眼看着就将成为我人生的最后一站。其实也挺好。虽说是荒山野岭,人迹罕逢,但我一想到我那死去多年的父亲曾经在这里开过矿,心里总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亲切有味,能在这样一个地方终老,也还算凑合吧。这样想着,天快亮时,我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想起十五岁时的春琴,她坐在家中的堂屋里,穿着父亲留下来的棉袄,手摇纺车,向我投来清澈而严厉的目光;我想起了十八岁时的春琴,她那时已经生下了龙冬,坐在村中祠堂前的场院里,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看见我打那经过,她就稍稍偏转了一下身体;我想起,有一次我在替她洗头时,看着她被水浸湿的花格子衬衣,看着她头上雪白的发际线,被心中涌出的一个卑琐的欲念吓得魂飞魄散;我想起在我去南京的那天,她帮我把行李搁在了汽车顶上的网兜里,从梯子上下来,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我的心里有些害怕。我担心,车一开,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想起在老牛皋的葬礼上,那么多的人排着队,低着头,前往墓地,只有她一个人回过头来,眼神空洞而迷茫——等到她在几十米外的人流中看见了我,意味深长地朝我发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这才转过身去。
回到采石场,我就给龙冬打了个电话。电话倒是通了,只是无人接听,第二次拨过去,随即就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随后,她冲我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肚皮都叠了好几层,就像是抱着个球。就算你不嫌弃,我自己都觉得害臊。”
“他们家的事,不好说。”
我笑着安慰她:“没准我就喜欢那样的。”
芦花还要赶回厂里去上班,连水都没喝一口,就急着要走。我送她出门时,芦花一个人在前面走得飞快。我只得远远地问她,春琴得的什么病?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不行就不行了?芦花又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朝我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