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琴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开始冷静下来。我来到厨房,看见她正在灶下烧火,暗自垂泪。我走到她身边,正想蹲下来劝劝她,可她一把就把我推开了。她从灶下起身,走到灶前,掀开锅盖,将铜勺在铁锅里胡乱搅了搅,对我说:
离职的第二天晚上,与我同时下岗的一位工友请我去街上的一家小饭馆喝酒。说起将来的前途,他极力怂恿我和他一起干出租。这人姓佘,荣炳人,早年跑过运输。他说,出租这个行业来钱快,自由,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人际关系需要你去走钢丝,“如果你也打算在这一行里安身,我负责在三天之内教会你开车。”
“明天一早,你就去街上买张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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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得很不高兴地提醒她,马老大已经死了六七年了,她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一辆满载大白菜的机电船,劈波斩浪,正从桥下穿过。而在左前方的路基上,一个遛狗的中年妇女已决定回头,向出事地点急速跑来。
“反正我心里不舒服。”春琴提高了嗓门,“直说吧,你是删,还是不删?”
与现在的这个结果相比,如果我刚才听任汽车撞断桥栏,从右侧翻入河中,就此了结我这丢人现眼的一生,哪一个结果更好?
我耐着性子跟她解释,现实中的人,与故事中的虚构人物,根本不是一回事。既然是写东西,总要讲究个真实性。可没等我把话说完,春琴就不客气地回敬道:
“这一段你写得实在太不像话。我听了以后五猫抓心。你还是把它删了吧。”春琴道,“这一大段全部删掉。一个字也不要。”
我还不知道到哪里去凑齐这十万元的赔偿款,但心里既然已经抱定了“就算已经死过一次,不妨再多活几天看看”这样的想法,也并不怎样慌张。当我得知,只要将邗桥新村的那处公寓挂牌出售,所得款项在偿付所有的赔偿款之后还略有剩余时,心里顿时一阵松快。
我望着她,发了半天呆,才想起来请教她为什么要删。
等到女法官扭着王曼卿似的大屁股回到了会议室之后,她那温柔的眼神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我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就决定顺从她的意愿,在协议上签字。我看见她朝我点点头,向我投来赞许的微笑,我就知道自己是做对了。皇冠的车主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威严的老头。签完字,老头笑嘻嘻地朝我走过来。尽管他骨折的右手还吊在胸前,但他还是坚持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跟我握别。最后,老头慷慨地向我表示,给个十万就行了,那一万的零头就算了,“大家都不容易嘛!”
春琴仍在低头织毛衣,她头也不抬地问我:“你说,马老大这个人。平时对我们怎么样?”
透过被震碎的前挡风,我看见对面那辆车的顶盖向上高高翘起,露出了扭曲变形的发动机构件。接下来,就是一段漫长的寂静,惟有风从车顶上呼呼刮过。在神智尚未陷入混沌之时,我还来得及认真地比较了一下两种完全不同的后果:
“讲真实,更要讲良心!”
两年后的一个下雪天的清晨,我开车去南京禄口机场接人。在途经郊外的一座石桥时,为了避让一辆从河边松树林里突然蹿出的电动车,出租车瞬间失去了控制。在撞向大桥的水泥桥栏的一刹那,我本能地向左打轮。汽车在雪地里平移了十几米之后,撞开大桥中间的隔离栏杆,迎面撞上了一辆白色的皇冠。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知道再这么纠缠下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就板起脸来告诉她,我不打算删掉任何一个字。春琴立刻把手里的毛衣往床上一扔,蓦地站了起来,从床头柜上端起水杯——我原以为她会把水杯直接朝我砸过来,还好,她只是喝了一口水。随后,她抹了抹嘴,说了句“让你的真实性见鬼去吧”。一扭身,气咻咻地出了房门。
我很快就学会了开车。经他指点,我从黑市上买了一张驾照,与邗桥当地一家出租车公司签了约。
我马上说:“我懂的,我懂的。”
“挺好的呀。”我茫然不解地望着她,“说起来,我父母结婚,还是她做的媒呢。”
“我们已经发现,你的驾照是伪造的。但我们会假装没有发现。大家都不容易。你懂我的意思吗?”
“就是嘛!你在文章中把她写得那么龌龊,怎么对得起她?你把她过去的那点事揭发出来,她知道了会怎么想?”
三个月后,事故双方的当事人、单位和保险公司,终于在法院的一间会议室里见了面。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由我承担的十一万赔偿费还是有点吓人。见我脸色惨白地坐在桌边一个劲地喝水,主持调解的一位女法官悄悄地把我叫到了门外的走廊里。她往我跟前凑了凑,妩媚的大眼睛朝我眨了眨,带着薄荷香味的清新口气吹在我脸上。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