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琴
春琴向他打听村委会在什么地方。她想去那里找个干部问一问。
打个比方说,当你把一段花枝插于花瓶之中,只要有水,花的生命仍在延续。也就是说,在花枝上含苞欲放的花朵,或许一度更为艳丽。不过,由于被剪断了根茎,无论如何,你不能说它是活的。但作为正在开放的花朵,它确实一息尚存,确乎未曾死去。
老头笑了笑,“去了也没用。当年村里闹拆迁,兵荒马乱的,干部们成天焦头烂额,连活人都管不过来,哪有心思去管死人的事?我劝你们在我这里买点纸,就在大门口随便烧一烧,意思意思罢了。”
站在祠堂的阅台之上,在纷纷飘飞的细雨之中,想到德正在多年前就已栖身黄土,春生竟然也在不久前埋骨异乡,心里忽然有一种“活着就已死去”的倦怠之感。日来月往,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在俯仰之间,千秋邈远,岁月苍老,蒿藜遍地,劫灰满目。我终于意识到,被突然切断的,其实并不是返乡之路,而是对于生命之根的所有幻觉和记忆,好像在你身体很深很深的某个地方,有一团一直亮着的暗光悄然熄灭了。
我知道她为什么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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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长在墓地中的老槐树,原先长在她家的院子里。借由这颗老槐树,我大致可以推断出他们家正房、厢房以及院落的大致方位和朝向。春琴当年在堂屋里手摇纺车的那个地方,如今耸立着一个黑色的花岗岩墓碑,上边赫然写着“李阿全之墓”五个金灿灿的大字。
我坐在龙冬的身后,双手搭在他瘦削的肩胛骨上,沿着一条宽阔的黄泥大道返回朱方镇。乱针似的细雨仍在斜斜地飘落,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天空陡然间变得更加阴沉幽暗,但也不是全黑——就像《诗经》中所说的“如晦”,其实并不是如墨般的黑暗,而是灰灰的一派清冷,暧昧不明,随着摩托车的行进而缓缓移动的地平线上,甚至还透出了些许薄薄的明亮。
等到我好不容易把她劝住了,春琴这才囔着鼻子,对我嘀咕了一声:“阿全那么年轻,怎么也死了?”
这是我第二次去半塘。
一天晚上,龙冬在陪我喝酒时,眼里泪光闪烁,偷偷地对我道:“我真担心她跨不过这道坎。你回来一趟,打个岔,谢天谢地,这事总算过去了。如果单位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妨在家多待两天,陪她说说话。”
我记得,早在四十三年前,父亲带我去半塘走差时,曾不无夸耀地对我说,到了仲春时节,等到村子里的桃树、梨树和杏树都开了花,等到大片的红柳、芦苇和菖蒲都在水沼中返了青,成群的江鸥和苍鹭从江边结队而来,密密麻麻地在竹林上空盘旋,半塘就是人世间最漂亮的地方。我想,假如父亲有机会再到半塘来看一看,他一定会为当初说过的话感到羞愧。没有满村的桃杏。没有遍地的红柳和菖蒲。没有成群结队的江鸥和白鹭。
现在,这个弟弟也不在了。
一条正在建造中的高等级公路,把半塘隔成了南北两个部分。南边紧挨着马路的,是修葺一新的半塘寺。它被建造在一片宽阔的水面之上。水塘对面是一大片有着蓝色屋顶的工业园区。再往南,可以看见居民小区的一排排楼群,隐没在一大团黄色的脏雾中。而在这条公路的北侧,也就是原来半塘村所在的位置,已经被规划成一个半月形的墓园。
龙冬“哔哔”地按了两声喇叭,远远地向我挥手。
至于她口中念叨的这个“李阿全”究竟是什么人,她没说,我也没问。
我正打算绕过祠堂的瓦砾堆,爬上一道陡坡,去新田转转,就听见了远处隐隐传来的摩托声。龙冬那虚幻不真的身影,在空濛的水雾的折光中颤动着,一点点地浮现出来,被更生家的池塘挡住了去路。
随后,我们来到了墓园管理处,向一位姓朱的看门人打听她家人骨殖的下落。老头说:“当时叫你们回来迁坟,是给足了时间的。你们都忙,没空。逾期不迁,我们只好作为无主坟处理了。村里统一将他们葬在了一块。究竟葬在了哪里,我也说不准。”
将死未死之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停顿,是一片令人生疑的虚空和岑寂。
在朱方镇的这三四天中,春琴一次也没有向我提起她的弟弟春生。她不提,我也不便贸然动问。在我小时候,隐约就听到村里流传着这样一个俚语:像春琴家那样倒霉。他们家原先有六口人,日子虽说不算富裕,也是中上人家。她的祖父、父亲和最疼爱她的哥哥,居然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先后死去,且死得不明不白。她本人在十五岁那一年,嫁给了四十出头的赵德正。后来她母亲也去世了。唯一的弟弟去了千里之外的贵州。
清明节刚过,墓园里到处都是扫墓人遗落的黄色菊瓣。一团团的纸灰在风中打着转。一个身穿皮夹克的中年人,一边在墓前烧纸,一边在用手机打电话。我们在那片墓园中转了半天之后,春琴才猛然想起来,她家人的坟墓,很可能不在这片墓园中——当年,半塘村拆迁时,村里派人来通知她回去迁坟,她正在医院里打点滴。尽管如此,春琴还是执意要把这里的每一处墓碑都看个遍,满心希望“说不定在哪个角落里”,就能突然看见她家人的名字。
老家拆迁后,安置房的水电还没有通。春琴和儿子、儿媳,从新珍表姐的手里租下了一处小院,算作过渡。这处幽僻的宅院,应当就是琴师赵孟舒自尽前最后的造访之地。至于说新珍的表姐(还有粮管所的罗站长)又搬到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很快,春琴在一棵老槐树下站住了。她转过身来,惊恐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泪水就溢出了眼眶。
龙冬将摩托车推进院门,停在了一棵枣树下。他的妻子夏桂秋正在廊下剥着蚕豆,招呼我进屋吃饭。春琴换了一身水蓝色的新褂子,匀了脸,盘了发髻,正在灶下烧火。看到我进门,春琴冲我笑了一下,问我要不要把身上淋湿的衣服换下来。可她也就这么一说,过后就忘了。倒是桂秋听见婆婆的这句话,赶紧去里屋找出了一件龙冬的夹克,不由分说,帮我把衣服换了下来,将湿衣服拿到灶下去烘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