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琴
春琴忽然觉得有些头晕。我扶她坐在红头聋子家猪圈边的碌碡上歇息。我告诉春琴,同彬和莉莉五一长假要来便通庵住一段,他们也会带新珍一起来。同彬说,长生去世后,新珍在南京住不习惯。如果新珍也喜欢便通庵这个地方,就让她留下来,和我们一起住。春琴说,去年梅芳和银娣来帮着割麦的时候,好像也说过,要在当年养猪场的边上盖上几间房,搬过来和我们做邻居。
我走过高氏兄弟和梅芳家。
春琴抱住我的一只胳膊,将脸贴在我的身上,轻声道:
我走过曾经的岳父小武松家。
和尚道:“他是爷爷,我是孙子。”
最后,我来到了被夷为平地的祠堂前。这座始建于宋代的赵家宗祠,在雷击和灾乱中屡毁屡修,屡修屡毁,至此荡然不存一物,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数不清的燕子找不到做窝的地方,密集于枯树之巅,喳喳地叫着,盘旋不去。
春琴一听,就笑了。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们从伽蓝殿出来,快到山门前时,那个小和尚仍然在后面跟着。那时,他已经把进殿做梦的价格降了一半,“既然是熟人,我只收你们一百,怎么样?”
我见春琴有些犹豫,就给她出了个主意:不如去半塘寺,给他们每人上一炷香,祭拜一番,表表心意,也是一样。
那阵子,邗桥砖瓦厂已与上海的一家企业合作,生产钢门钢窗。我也离开工会图书馆,去了园林科养花种草,每月七八百块钱的工资,与下岗或失业相比,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我在接到龙冬的电话后,也没向任何人请假,就在当天下午返回了朱方镇。
春琴闷了半天,也就同意了。
三四天前的一个凌晨,我在邗桥新村的公寓里酣睡,忽然接到了龙冬打来的电话。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春生死了”,就陷入了沉默。我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需要花一点时间来想一想春生是谁。我问龙冬,春生是怎么死的。龙冬说他也不清楚,反正人是死了。他母亲春琴一连六七天下不了床。她既不哭,也不说话,只是两眼发痴地盯着房梁,“像是在费力地琢磨什么心事”。他和妻子夏桂秋都有点害怕。春生当年去贵州当兵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获悉他死讯时,脑子里浮现出来的,仍然是当初那个病弱瘦小、目光躲躲闪闪的少年。
我们穿过马路,经由半塘寺东侧的山门,径直来到了伽蓝殿。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和尚悄悄地走到了我们身边。他笑着问我们,有没有感觉到有点瞌睡?春琴没顾上理他。等到她上了香,拉着我,一起鞠了几个躬,正要走,小和尚又把我们拦了下来。他故作神秘地向我们介绍说,半塘寺始建于宋代,最神秘的地方就是这座伽蓝殿。每个进庙烧香的人,只要一来到殿前,马上就会昏昏欲睡,“你们二位只需要交上两百块钱,就可以去殿里做梦祈福。在梦中,你可以看见自己的前世,也能看见自己的未来。我现在就领你们进去。不做梦,不要钱。”
我仿佛还能听见碗盘杯盏的碰击声,听见嘈杂而遥远的人语声,听见麦秸杆和树枝在灶膛中辟扑直响,听见雨燕的啁啾,烈日下的蝉鸣,蟋蟀在床下谦卑的低吟,听到冬天的雪夜中远远的狗吠。
春琴回过头去,冷冷道:“这半塘寺,如今让这么大的一块墓园给围着,进了殿,除了梦见鬼,还能梦见什么?”
我走过村子最西头的老尼姑马老大家。
正午时分,我和春琴回到了儒里赵村的村头。
我走过有蕉雨山房之称的赵孟舒家。
其实,故乡的死亡并不是突然发生的。故乡每天都在死去。甚至当我第一次听说儒里赵村将被整体拆迁之后,我也没有感到怎样的吃惊。只有当你站在这片废墟之上,真切地看到那美丽的故乡被终结在一个细雨迷蒙的春天,我才知道,我当初的幻想是多么的矫情、谵妄!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春琴一直紧盯着他的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弄得小和尚满心狐疑,不时低头也朝自己身上瞧。末了,春琴问他:
在我很小的时候,从大人欲言又止的言谈和哀矜的目光中,我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遗弃就遗弃吧,反正我还有父亲。当我的父亲在便通庵的大梁上自缢身亡后,我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孤儿。可是,老福奶奶告诉我,不要紧的,我的母亲还在,她活在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说不定哪天,当大雁北还,燕塘边的野蔷薇开出成片白色和粉色的花朵,在温暖的春风里,我的母亲就会回来。再后来,我知道我的母亲也去世了。我独自一人被扔在了南京城外的邗桥小镇。即便在那个时候,我也并没有特别强烈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刺痛感。那是因为,我从未把邗桥的那间公寓看作是永久的栖息之地。就像那个被卡吕普索囚禁在海岛上的奥德修斯一样,我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返故乡,回到它温暖的巢穴之中去。
“温德林是你家什么人?”
祠堂前有一块村民们晒谷子的大晒场,遗落的麦粒照例在春天发芽,在晦暗的天空下长成了一块长方形的稀疏瘦弱的麦地。微风吹过,抽穗的麦秆齐刷刷地倒向一边,金黄色的麦地里,突然就露出了绿色的稻秧。一只野雉于麦地中轰然飞出,像箭一样消失在远处灰蒙蒙的荒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