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琴
我说:“我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没那么多讲究。明天一早,我就去街上再买一张新床。今天晚上,不妨就先对付一下。”
灶屋的屋顶坍塌了一块,灶台上落满了树叶和碎瓦,其他的部分基本上完好无损。透过朝北的窗户,可以看见冷杉林中蜿蜒东去的金鞭湾,它绕过远处村舍的废墟,一直通往长江边的衰草连天的船坞码头。
春琴又发了半天呆,这才拿起筷子,心事重重地开始吃面。
早在一九七三年春天,随着从合肥来的三个知青在村里落了户,便通庵被改建成了一个四间的瓦房——三间宿舍,一间灶屋,外加一个简易厕所。
我见她十分认真地说了上面这番话,心中虽感到有些可笑,为了不让她生气,还得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假装对她的这种异想天开信以为真。
我坐在井台边的一块石头上抽烟。
“这样岂不更好?”我笑着对她说,“我们一家人,总算在这里团圆了。”
同彬正探身朝井里丢下一块石子,来探测井水的深度。他抬头白了我一眼,盯着我看了很久,仿佛在想着什么心思,目光中尽是疑惑和茫然。随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说了句“我去转转”,就走开了。
春琴立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骂道:“呸,谁跟你是一家!”
春琴抬头看了看屋顶和房梁,随后又道:
庄稼盖满了沟。
“便通庵,是你爹当年上吊寻死的地方。孙猴子一个跟头翻出去,十万八千里,临了还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小河的水清悠悠,
她见我没明白她的意思,随即又解释道:“想想看,你爹要寻死,什么地方死不得?为何会单单挑中这么一个破庙?再说了,我们这个地方,方圆几十里,所有的村子都被拆得片瓦不存,为什么只有这座便通庵能够保留下来?”
我们出了门,来到了屋前的一个井台边上。我忽然对同彬感慨说:“要是春琴不肯去南京,我和她在这座破庙里住几年也挺好,连锅灶都是现成的。”
我提醒她赶紧吃饭,碗里的面都已经糊掉了。春琴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最西面的一间房被杂草封住了门,里边堆满了锈迹斑斑的农具。钉耙、锄头、铁锨、洋锹、连枷,一应俱全。墙角甚至还搁着一摞草帽和斗笠,不过早已烂成了灰。
“房子里只有一张床,晚上我们两个怎么睡?”
付瑞香曾经住过的宿舍墙上,贴满了当年的《新华日报》。朝南的窗台上,搁着一盘蚊香,一包火柴,都积满了灰尘。原先搁床的地方,留下了两摞青砖,床板早已不知了去向。地上厚厚的尘土和纸屑中,还能隐约看见一只绿色的塑料凉鞋。同彬站在窗前,对着墙上的一张一九七四年的元旦社论,看得津津有味。他见我进屋,转过身来,朝我诡异地笑了笑,问我知不知道他当年也对小付害过一阵子相思病,“毕竟是城里来的姑娘,一举一动都让人看着眼热。她穿着雪白的衬衫,草绿色肥大的军裤,那样子,我怎么也没看够。”
大约七八分钟之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他那高亢而沙哑的歌声。
“你是什么意思?”我吃惊地望着她,实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等到月亮升起来,我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了养猪场的荒草丛中,徘徊于金鞭湾排灌站的水闸上,隐现于黑黢黢的松林之间。就这样,他在阒寂无人的野地里漫无目的地到处乱闯。只有当他点烟的时候,我才能看见他那张兴奋的脸。可说实话,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表现得这么激动。最后,在溶溶的月色中,他独自一人,沿着那条荒废的水渠,渐渐走远了。
春琴接着道:“别忘了,你爹是个算命先生。他在死前一定已经算出了几十年后的运数,料定了我们有朝一日会回到这座破庙里,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世上的一切事,不论大小,其实通通都在你爸爸的掌握之下。”
同彬没头没脑地绕着便通庵转了两圈,随后,他嘴里哼着小曲,径自往西去了,慢慢融入了愈加浓重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