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琴
中午吃豆腐饭的时候,我和春琴与梅芳坐在了一个桌子上。梅芳不时拿眼睛瞅我,又去看坐在一旁的春琴,嘴角上挂着她那一贯的冷笑。春琴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就借故向她打听新生在新加坡的事。梅芳漫应了两声,把嘴凑到春琴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春琴的脸就红了。
“看来,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我望着新丰莉莉的背影,对同彬笑道。
下午,在回家的途中,我们经过野田里那片废墟时,看见村头的一个方方的池塘里,挤挤挨挨长着满塘的菱角。春琴趴在塘边,伸手捞起一缕湿淋淋的菱藤看了看——一串串牛头似的红菱已经老了,手一碰,扑扑簌簌直往河里掉。春琴让我把夹克衫脱下来,摘了一大堆菱角带了回去。
随后,她站起身来,从椅背上抓过小坤包,起身去款台付账去了。
但我也知道,我们被什么东西隔开了。我们什么话都可以说,但德正除外。我们搬到新田几个月后,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一次也没有提到过德正。他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但他仍生活在我们中间。既不能置之不理,又无法把他绕过去。
虽然只有五年之隔,儒里赵村的那片废墟,已不像我第一次来时那么触目惊心。茅草和蒿莱长得很高,把那些乱砖碎瓦遮盖得严严实实。野生的南瓜藤爬满了断墙残垣,杂以野菊、牵牛和蒲公英,远远望去,一派明亮斑斓的绿意,直逼人的眼。村前的那条填了一半的池塘,也变得清亮明澈,芙蕖泛水,萍藻飘风,倒映着天上朵朵的云彩。随着邻近地区大规模的迁移,那些小动物,像野兔、野鸡和黄鼠狼,都被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楼房驱赶到了这里——它们猛地从草丛中蹿出,往往吓人一跳。我们甚至还在柏生家倒塌的鸡窝边发现了一只刺猬。如果你不知道这里原先有一座人烟稠密的村庄,乍一看,还真有点同彬所啧啧赞叹的世外桃源般的野趣。
这年初冬的一天,似乎永远不会死的牛皋,终于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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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一辈的人都从各个地方赶来,为他送葬。柏生、定邦、定国、梅芳、永胜、宝亮、宝明、银娣、虎平,凡是活着的人,都来了。就连远在江都的王曼卿,得到消息后也早早地赶了过来。曼卿把头发染成了酒红色,新装了一口假牙,釉质又亮又白,我差一点没认出她来。这些幽灵般的人物,仿佛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个个蔫头耷脑的,就像是在同一个枝条上干瘪、枯萎的花朵。春琴本来想躲着不去,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临走前,她反复嘱咐我,到了牛皋的葬礼上,尽量不要跟她走在一起,也别跟她说话,最好要装出彼此不认识的样子,以免叫人说闲话。我只能答应照办。
“我们两个人,孤男寡女,被扔在一个荒野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我和你,到底算个什么关系?”
这样一来,他与祖母之间的角力,随之变成了自己与自己的搏斗。道理很简单,他每偷一次铜板,都是在挥霍乃至践踏奶奶对自己无边的爱怜和期望。他睡在床上,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奶奶无声地向他摇头。渐渐地,吃到嘴里的麦芽糖,开始变得索然无味。当同彬偷到第六枚铜板时,决定终止这个残酷的游戏。
我当时已经有些困了,一丝甜蜜而安宁的睡意,正要把我拽入梦乡。我迷迷糊糊地对她支吾道:“你说什么关系,就什么关系,管他呢!”
我倒要看看,你偷到什么时候为止!
可春琴身上那股子蛮劲又上来了。她不由分说,跨在我身上,捏我的鼻子,揪我的耳朵。我拿她没办法,只好爬起来,拥着被子,和春琴并排靠在墙上,假装在思考她所提出的问题。
同彬将脸凑近我,一本正经地低声道:“话可不能这么说。高资的那一个,其实也不错。”
龙英高高兴兴地为年逾九旬的牛皋办丧事。她说,自从她嫁到我们村,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给牛皋端汤倒水熬药。这一辈子,过得真是冤。她在这么说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两个莉莉,你只能选一个。”我提醒他。
当她听说唐文宽已在半年前谢世,还拉着曼卿的手,反过来劝慰了她半天。
“什么选择?”同彬剔着牙,不解地望着我。
有一天,同彬去奶奶屋里玩耍,无意中发现她梳头盒中有一枚磨得锃亮的铜板。这是一枚她用来刮痧的铜钱。同彬偷偷地将这枚铜板拿去换了麦芽糖,吃到了肚子里。第二天,他又去了奶奶屋。他吃惊地发现,梳头盒里又有了一枚新铜板。趁奶奶不注意,同彬再次将铜板装入了衣兜。第三天,当新铜板又在梳妆盒中出现时,同彬不得不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很显然,祖母已经知道他偷了铜板,而且,她正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与自己的孙子默默较劲。当然,他也知道,祖母佯装不知、不动声色的无言,实际上包含着的潜台词:
是啊,我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同彬在他祖父赵锡光的大院中逡巡良久。他想从遍地的野花中找到哪怕一株罂粟花,没能如愿。我们两个人坐在腰门前的石阶上抽了一支烟。同彬就跟我说起了他祖母冯金宝的一段往事。
春琴虽然只比我大五岁,按照辈分,我应当叫她婶子。可是,当春琴和我在一只脚盆中洗脚——因为怕水烫,她总是将脚搁在我的脚背上;当她坐在床沿上纳鞋底,看到我进屋,本能地移向床头,给我腾出坐的地方;当我在写故事,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给我端来一杯刚摘的新茶;当她把实在喝不下的半碗粥推给我,命令我少废话,把它喝得一点不剩的时候,恍惚中,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妻子。
同彬将这一切归因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修复力,可在我看来,真正的魔术师,正是雨后湛蓝如洗的天空。天空的清澈和明丽,使得大地上的一切丑陋和粗率都可以忽略不计。一朵朵云翳悬停在碧空中,投下它那静谧的阴影;清风在旷野里横吹,树摇草偃;不杂一丝尘滓的阳光,不论照到哪里,都反射出绮丽、清澈的亮色,就连更生家的那堵没有完全推倒的土墙,光影掠过时,看上去都显得那么珊珊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