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总觉得那女人的家就在这一带的巷子附近,我花了一个小时,在那一带的巷子里进进出出。
松叶町的寺庙近旁是其中最奇妙的街区。六区和吉原近在咫尺,往小巷子一拐就是寂寞颓废的区域,极其令人满意。我会撇下迄今为止自己独一无二的亲密朋友“华丽奢侈且平凡的东京”,静静地旁观该区域的躁动,同时悄悄地隐身其中,体味无上的快乐。
正好到了道了权现<a id="noteBack_8" href="#note_8">[8]</a>对面挤挤挨挨的住房夹道里,我找到了一条不为人注意的狭窄小路。直觉告诉我,那女人的家就潜藏在这条小巷里。走进去只见右侧第二三家,住房用洗得干干净净的板壁围了起来。二楼的栏杆处,一个脸色像死人一般的女人,透过松树叶子,始终俯视着我。
我思忖,这样的另一世界乃自己最好的藏身之处,曾在各处寻寻觅觅,越看越发现竟有那么多自己未曾到过之处。浅草桥与和泉桥走过多次,可两桥之间的左卫门桥却未经过。去二长町的市村座,我总是在电车路的面条店旁右拐,而柳盛座剧场前那条三四百米笔直的路段,一次也未曾涉足。从前永代桥右岸的桥下到左岸呈何等模样,我也不甚了了。此外,还有八丁堀、越前堀、三味线堀、山谷堀附近一带,好像还有许多不曾了解之处。
行进路线是一开始从雷门沿着公园的外廓绕到千束町,再顺着龙泉寺町的小马路往上野方向行进,到车坂下再向左转,在徒町的街上走上七八百米,又开始左转,就在这儿,我一下发现了上次的那条小街。
接着,我把自己喜爱的哲学和艺术类的书籍全放进了橱子,又把魔术、催眠术、侦探小说、化学、解剖学、奇怪的传说和有不少插图的书籍散放在房间里,就像伏天里晾晒东西一样。我只要躺下就能伸手取到书入迷地阅读。其中有柯南·道尔的《四个签名》(The Sign of Four),德·昆西<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的散文《谋杀被视为一门艺术》(On Murder Considered as One of the Fine Arts)或《一千零一夜》那样的阿拉伯童话,还混有法国奇妙的《性学》(Sexuologe)之类的书籍。
不错,正面就能看到图章店的招牌。
我想再一次体验幼年时代捉迷藏时的趣味,故意藏身于平民区不为人知的模糊地区。而那个寺庙的宗旨也是与什么“秘密”“巫术”及“诅咒”之类的有着密切关系的真言宗,那也诱发了我的好奇心,觉得那是个正好培育妄想的好地方。房间是新建僧房的一部分,朝南,八铺席大小,被阳光晒成了茶褐色的榻榻米,反倒给人以安详温暖的感觉。一过正午,和睦的秋阳如同幻灯一般明晃晃地照亮走道边的纸槅门,房间就像一盏很大的纸罩烛灯一样亮堂。
我望着它,大模大样地向它靠近,犹如要探究一个潜藏着秘密山洞的深处。可是当我走到尽头处的路边时,竟然意外地发现这条路与我们每天到夜市的下谷竹町的街道连接,上次我购买小花纹绉绸的旧衣店就在五六米开外的地方。这条奇怪的小路横向连接着三味线堀和仲徒町的街道,可是,我没有经过那地方的记忆。站在让我颇费思量的精美堂招牌前,我久久地伫立。头上是群星璀璨的夜空,置身在如梦幻一般神秘的氛围中,然而,此刻的情趣与红彤彤灯火满溢的夜晚全然不同,目睹在秋日艳阳照射下的贫穷、陈旧的一片片房屋,我顿感万分扫兴,失望至极。
我做了这样的回答,女人用深切的悲哀之声说道:
垂挂在那家旧衣店头的生动的小花纹绉绸夹衣——令我想到那细腻雅致、清凉而有质感的绢布紧紧包裹着肉体时的愉悦,不禁战栗起来。我想穿上这衣服,以女装到大街上走着试试。……一产生这种意念,我就迫不及待地买下它,顺便将与之搭配的友禅绸的长衬衫和黑绉绸的外褂也一并买了下来。
“求求您,请永远保持这样的心情,把我当作一个住在幻想之国的梦中女人。请再也不要像今晚这样提出任性的要求。”
说起衣服和料子,我除了对于色彩的好坏、图案的精美之外,还有着更深刻和敏锐的爱恋。不仅仅限于女装,一切美丽的绢织品,只要看到、触摸到的,我总想搂抱它,常常会恰似凝视恋人的肌肤颜色那样达到快感的高潮。特别是我最喜爱的衣裳和绉绸,对于女性可以毫不顾忌世人的眼光,任意穿着打扮的境遇心生嫉妒和艳羨。
女人的眼中像是淌下了泪水。
即使从喧闹社会上突然韬晦,尽量使自己的行动变得隐秘,我觉得依然可以赋予自己的生活以神秘而又浪漫的色彩。我从孩提时代起就深深体味到秘密这玩意儿的乐趣。捉迷藏、寻宝、茶鬼和尚<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等游戏——尤其是晚间一片黑暗的时候,或在阴暗的堆物小屋里,在对开折合门前玩时的趣味,一定主要在于其间潜藏着“秘密”这一不可思议的心情的缘故。
在难以控制的好奇心驱使之下,我又从这儿找寻目标奔跑起来,仿佛一条狗在路上一边嗅着气味,一边赶着回家一样。
难道世上没有那种因普通的刺激而神经颤抖般的不可思议的怪事吗?人难道不能栖息在远离现实的野蛮荒唐的梦幻之中吗?如此想来,我的灵魂就迷失在巴比伦和亚西利亚古代传说的世界中,想象着柯南·道尔<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与泪香<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的侦探小说,迷恋阳光炙热的热带的焦土与绿野,憧憬顽劣少年时代那些反常古怪的恶作剧。
马路再次进入浅草区,从小岛町往右再往右行进,在菅桥附近越过电车路,拐进代地河岸和柳桥方向,终于来到了两国的广小路。由此领悟到,那女人为了不让我明白方位,绕了多大的圈子。经过药研堀、久松町、浜町来到蛎浜桥的地方,我一下子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走了。
我隐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学习。当时我的神经就像刀刃磨平了的锉刀,锐角全无,倘若遇不上色彩浓艳腻人的东西,就无法引起我的任何兴趣。对需要细腻感受的一流艺术、上乘料理的玩味均不可能,对于平民街区里被称为精华的茶馆厨师的钦佩,对于仁左卫门和雁治郎演技的赞美,接纳一切来自都会的欢乐之心早已荒废。每一天都重复着因为懒惰而带来的惰怠的生活,终究难以忍受,想完全摆脱一切老套,想找到令人喜欢的、人造的生活方式。
夜晚九时许,寺庙里的人大都睡下了。我打开方形威士忌酒痛饮,有了几分醉意后,我随意卸下走道边的防雨套窗,跨过墓地的矮树篱外出散步。为了不引人注目,我每天都换一套衣服,或潜入公园拥挤的人群中漫步,或到旧货店和旧书店去逛逛。我用手巾包住双颊,披上棉质短外褂,在磨得好看的脚趾上涂上红色的指甲油,拖上一双竹皮草屐。有时我也会戴上金边有色眼镜,竖起双重的衣领外出,贴上假胡子和假痣,变换各种各样的面相,颇觉有趣。有一天晚上,在三味线堀的一家旧衣店,我看到一件蓝底有大小雪珠花纹的女式和服夹衣,突然萌发了想穿上试试的冲动。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无法忘怀那天晚上女人让我看到的那条令人不可思议的街道光景,我所见到的那条灯光明亮的热闹小街尽头图章店的招牌,清晰地印在脑中。我要千方百计地找出那条马路的方位,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办法。
天气晴好的日子,白昼灿烂的阳光照满纸槅门的时候,室内呈现出一派惊人、壮观的景象。色彩绚烂的古画上的诸佛、罗汉、比丘、比丘尼、居士、清信女、大象、狮子、麒麟从四壁悬挂的纸幅内,在充满光亮的空间里悠游起来。从散抛在榻榻米上的无数书籍中,各种各样的傀儡——残杀、麻醉、魔药、妖女、宗教,全都融入了熏香的青烟中。被熏香笼罩的朦胧之中,卧铺上二铺席大小的红色毡垫,躺在上面,张开野蛮人那双浑浊的眼睛,每日都在心里描绘着各式幻觉。
长久以来,每一天的夜晚我被陪着到处绕圈圈,人力车在雷门或向左或向右转的次数大致相同,不知何时起我自然而然地记住了。一天早晨,我在雷门的转角处闭上眼睛转了两三圈后,感觉就是这模样,然后用人力车同样的速度试着跑起来,我只能估摸好时间,在小街上七拐八弯地奔跑,觉得大概就应该在这儿,果然如预想的那样,既有小桥,又有电车路,由此确认就是这条路没错。
我强烈恳求这寺庙的住持将他秘藏的《地狱极乐图》《须弥山图》《涅槃像》等各种古老的佛画随意吊挂在房间的四壁,就像学校的教员室里垂挂的地图那样,以便于欣赏。从屋内壁龛的香炉里垂直升腾而起的紫色香烟,弥漫在明亮温暖的室内,我还不时去菊屋桥边的香铺里买白檀和沉香木来焚烧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