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美子之足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前不久已经去世,此人姓塚越,从江户时代起就在日本桥的村松町开了当铺营生,我要说的塚越是从先祖传下的第十代了。两个月前他刚走,那是今年二月二十八日,享年六十三岁。塚越四十岁左右时患上了糖尿病,像相扑运动员那么肥胖,正好五六年之前又并发了肺结核,一年比一年瘦弱,死前一两年已经衰若游丝,搬迁到久别的镰仓的七里滨别墅居住,肺部的疾患比糖尿病恶化得更厉害,这正是导致他死亡的原因。迁居镰仓后,自己开始隐居,把原来的店家让给了养子角次郎,家族里的人都叫他“隐居某某”,我在这个故事里将他称作“隐居先生”,他与东京的家族关系相当不好,就在他临终之际,前来探望他的只有独生女,也就是角次郎的夫人初子。塚越家是江户时代的世家望族,在东京市内出人头地的亲戚少说也有五六家,这些亲戚在他生病期间很少来看望他,葬礼也搞得极其质朴,草草下葬了事。因为这样,隐居先生生病时的情况,死亡前后的光景,清楚了解的只有当时在床头服侍他的佣人阿定、小妾富美子和我三人。在此,我必须说明一下自己与隐居先生的关系以及我的境遇。我出生于山形县饱海郡,今年二十五岁,是美术学校的学生。我家与塚越家是相当远的亲戚,我首次到东京来的时候,没有其他可以投靠的地方,到达上野车站后,怀揣着父亲的信件,找到了村松町的当铺。当时,还是隐居先生当老板的时代,我多少受到了他的关照。之后,我每年都去村松町造访两三次。与隐居先生的交往超过一般程度地密切起来,乃是最近这一年半年来的事情。我想,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隐居先生,还有他的小妾富美子,外加上我,都和这故事有着关联。我并非一名单纯的旁观者,也许视角不同,我还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再说,我在说明隐居先生的心理时,或许同时也在做自己的心理解剖。
谷崎老师 座右
可是,我要说的这件事多少也有点儿任性,我在私下里想,要讲的这个故事,或许对老师而言,并不是使您感兴趣的事。倘若多少有那么一点价值的话,老师愿把它当作创作的某种材料,我压根儿不会有任何异议,不仅如此,还会大大地感到光荣。说句老实话,我打内心里希望老师来日将它写成小说,我正是抱着这样的野心写下这封信的。若不是老师,不是一直崇拜的老师,就不可能会有人能理解这个故事中主人公那可怜的、不可思议的心理。能对主人公表示同情的,除了老师之外就别无他人。——如此一想,我写这封信的最初动机,就是只要您能够听我说,我就十分满意了,希望您尽可能把它作为材料。只顾着自说自话,也许会惹您生气,不过,您若能接受,故事的主人公会十分高兴的。我相信,像老师这样具有丰富想象力、迄今为止又积累了大量经验的人,这个故事所讲述的事实,绝不会没有一读的价值。要是像我这样没有文采的人来写,就算不上是件什么特别的事。但是,请老师对这件事抱有兴趣,把我信上写的这件事看完,这是我再一次的恳求。
野田宇之吉
我现在要给老师讲一个长长的故事,请您无论如何要看到最后。——在您百忙之中,十分惶恐。——先拜托您了!
我第一次发觉村松町的他家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女人是在去年正月初,我去问候隐居先生的时候。当时我在当铺后面住房的隔扇门处求见,像往常一样,我被带到里面隐居先生独立房子的房间里。
富美子依旧一语不发。“没法子了,这是他的最后时刻,所以必须忍耐。”或许是我的多心,我看透了她嘴角浮现的微笑。
但是,只有最后的富美子显得特别。隐居先生认识她是在前年的夏季,之后对她的热情始终没有消退,随着岁月的流逝,对她的爱恋日益强烈。到了那一年十一月,富美子从雏妓自立时,他负责一切所需费用,甚至连独立开业的资金都为她准备好了。没过多久,他又不甘于已有的一切,终于硬把她拽进了村松町的家门,不知算老婆呢,还是当妾。然而,尽管隐居先生如此热心,女方照例并不那么喜欢他。毕竟年龄相差四十多岁,只要不是傻瓜或神经病,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富美子之所以听话让他为自己赎身,一定也是看穿隐居先生来日不多,还是看中他的财产了吧。
临终前三十分钟,从日本桥家中赶来的女儿初子,当然目击到了这一不可思议的、卑鄙的、滑稽的、可怖的光景。对于父亲的最后时刻,她低着头,浑身僵硬,难以自持,与其说感到悲哀,毋宁说是毛骨悚然。但是,富美子却若无其事,仿佛在说,我是受他之托才把脚搁在老人眉宇之间的。在初子看来,这是何等叫人感到痛苦的事,而富美子只顾自己,由于对其本家人的反感,或许是故意蔑视他们才这么坚持的。然而,这样的意气用事,不啻是给予病人的无上的慈悲。多亏了富美子这样的行动,老人才能带着无限的欢喜咽下那口气去。逝去的隐居先生脸上那只富美子美丽的脚,看上去活像是从天而降来迎接自己灵魂的一片紫云。
“像他那种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停止风流玩乐,要是能包养一个小妾,固定一人,说不定反而会安定下来。”亲戚们经常异口同声这样说。
大正八年<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五月某日
我是一个年轻的学生,与老师未曾有过一面之交,突然给您写这样的信件,请原谅我的失礼。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 意为“足拜物教徒”。
老师: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 即1919年。
老师:
隐居先生遭到亲戚一族人的排斥,是在他为柳桥的艺伎富美子赎身、带入自己家中后的事。不错,那是在前年十二月,隐居先生年满六十,而富美子则正值十六岁的年末,刚刚可以自立。不过,早在这之前,隐居先生的放荡成性就已经成了问题,年轻时代,他就是一个成天吃喝玩乐的人,大家认为他一到花甲之年,差不多该见好就收了吧,所以在这之前,亲戚们倒并没有多少唠叨。据我了解,隐居先生二十岁时开始结婚,以后换过三次夫人,三十五岁与第三任妻子离异后,一直保持独身(据说独生女初子是与第一任妻子生的)。关于这样频频的婚姻破裂,除了他风流成性的原因外,还有别人所不知的某种秘密的原因隐藏在他的癖性当中,只是这一点直到最近大家才有所察觉。不光是选择妻子,哪怕是挑选艺伎,隐居先生也非常见异思迁。刚刚喜欢上一个女人,不到一个月就已厌弃,又迷上了其他的女人。他不同于其他的风流浪荡者,从未有过一个真正的相恋者——没有一个彼此相爱的女人。迄今为止,隐居先生爱得天旋地转的女人太多了,可那些女人全都是为了钱才委身于他的,没有一个是为了由衷地回报他的爱情。隐居先生是一位有活力、有气势的江户哥儿,是自己和旁人都承认的精通游乐之道的老手,也具备一般的男子汉气度,漫长的岁月中结识一位感情亲密的女子应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他总是莫名其妙地被女性嫌弃,受她们欺骗。抑或刚才所说的他那见异思迁的原因,尽管一时间异常着迷,女方却没有多少可以进入亲密阶段的时间。
塚越老人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我原本只想说个简单的梗概,最终还是写得这么冗长。我的蹩脚的演绎,浪费了老师不少的时间,真是深感抱歉。不过,以上这个老人的故事,难道真的没有值得一阅的价值?比方说人性的倔强,在这个故事里是否有所暗示呢?我的文章相当拙劣,要是能以老师的文笔加以粉饰、订正,我坚信这个故事能成为一部杰出的小说吧。
我和隐居先生的关系是如何变得亲密起来的呢?要说这个问题,莫如说我是因何才开始接近隐居先生的,故事必须从这儿开始。在山形县乡下长大的青年时代的我,与出生在旧幕府时代工商业者聚居区的隐居先生,无论是兴趣、知识,还是整个人的气质、风格,都完全没有共同点。我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乡下书生,一个向往西方文学与美术的青年,把将来能当个洋画家当作自己的目标。隐居先生呢,他是江户哥儿中正宗的东京人,崇尚德川时代古老的传统和习惯,用我的说法是有点装模作样、硬充行家的有着城市平民区趣味的老头。所以隐居先生和我,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股道上的人,属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一类。我们俩之所以会变得亲近,完全是我主动靠拢他的结果。对隐居先生而言,在亲戚和亲属都嫌弃自己的时候,即便是个远房亲戚,我能够“隐居先生、隐居先生”地挂在嘴上频频造访,他也不会不高兴的吧。更何况到了临终时分,小妾富美子当自有别论,我若不是每天出现在他的床头,隐居先生也不应允。不过,要是一开始不是我积极靠拢他,我们也不会变得这么亲密的。不知内情的人或许会充满善意地解释:我是同情被亲戚和家人放弃了的隐居先生的境遇,才那样常常去探视他的。听他们那么说,我真是会面红耳赤的。我接近隐居先生,完全没有那么值得赞赏的高尚动机,老实坦白说吧,与其说我是去见老人,毋宁说是为了去见他的小妾富美子。当然,我并不具有见到她后想干点什么的深刻的野心,而且深知像自己这样的乡下书生即使具有那种野心也是无法企及的。然而,富美子的身姿却终日在我眼前晃动,对她的思恋已到达十日不见便坐立不安的程度。所以我才找出种种借口,无事自登三宝殿,跑到隐居先生家去。
最后祝老师文笔精进,多福多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