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母情
“阿姨,阿姨呀,您是在哭吗?阿姨脸上闪闪发亮的,不是眼泪吗?”
“阿姨,阿姨……”
“啊,是明月,是月亮,月亮在海面上升起了!”
我再一次招呼她,与其管她叫“阿姨”,我更想叫她为“姐姐”,没有姐姐的我,心中始终有着希望有一位美丽姐姐的愿望。我总是非常羡慕那些有着美貌姐姐的朋友,我在称呼这位女子的时候,心中涌现出对于姐姐的那种甜美的依赖情感,对于“阿姨”的称呼,多少有点而不满。不过,若是唐突地叫“姐姐”,那必须十分熟悉后才行,所以才不得不称其为“阿姨”了。
我低着头盯着脚下往前走,忽然,我觉到自己由洞穴般狭小的地方来到了宽敞的地方,不由得抬起头来。松林仍然未到尽头,不过我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小圆点,好似通过望远镜看的景象一样。那不是灯光发出的那种光亮,而是银白色的冷峻、锐利、明亮的寒光。
我自认为第二次称呼她已经很大声了,可是,女子依然不做答复,侧脸还是一动不动。她只顾弹着她的新内调,低着头向前走,长长的衣物底襟轻柔地贴着地面滑行。女子的眼光落在三味线的琴弦上,看来她正留神地倾听着自己弹出的音乐,对旋律十分满意呢。
两个身影不知不觉之中合到了一起,我首次朝她侧脸瞥了一眼,看到草笠绳带扣住的胖墩墩的脸。从她脸的轮廓可以看出,那不是女鬼的脸相,因为女鬼的脸颊不可能这么饱满。
不论是谁,只要看见这样的月亮,就一定会联想到“永远”,虽然我还只是个孩子,尚不明确具备“永远”的概念,但是我觉得自己的心中还是充满了近似的情感。——我记得以前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的景色,而且不止一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见过。或许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事,前世的记忆,也许要在现在的我身上复苏了。也有可能,那不是现实世界中的事情,而是梦中所见吧。我觉得自己的确是在梦境中几次三番地看到这样的情景,对了,的确是做梦看到的。两三年之前,就在几天之前我都梦见过。我觉得,在现实世界中,与梦境中同样的景色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存在,我曾经在这个世界上遇到过这样的景色,梦对我做过这样的暗示,而这种暗示此刻又变成了事实,呈现在我的眼前……
在那丰腴的脸颊的阴影处,露出了一点突出的鼻尖。恰似从火车车窗眺望外面的景色时,一座山岭的侧面渐渐向外显现成一个海角。我希望她的鼻子是高挺的、高雅漂亮的,而难以容忍在这等月夜遇到的风韵楚楚的女子是个丑陋的女人。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鼻尖逐步从脸颊中显露出来,可以看到鼻尖以下平缓的线条。看到这些,便可以大致想象到她鼻子的形象:一定是高高挺拔的鼻子,一定很漂亮。这就可以放心了。
这时,风静止了,那哗哗吵闹的松涛声也听不见了,连拍向海滨的波涛也在努力不去破坏这月夜的静寂,只是轻轻地私语,低调谨慎。就像女人的饮泣,螃蟹从自己的甲壳缝隙中向外吹气泡那样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动,然而,它毕竟还是在做着绵绵无尽的悲怆的长叹。与其说那是一种“声音”,毋宁说那是一种深沉的“静默”,是一种令今夜的寂静更加神秘化的富有情绪的音乐……
我真是太高兴了,尤其是她的鼻子,比我想象的远为出色,犹如绘画那么完美,我愉悦的心情简直无以形容。此刻,从她那端庄的鼻梁开始,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与我的脸并列而行。不过,她还是不朝我转过头来,不向我展示侧脸以外的部分,以鼻梁为中线,另一半的面容犹如隐匿在山阴处的花朵。这一张美若绘画的脸蛋就像只有绘画的表面而没有背面一样。
向左拐弯的道路前方五六百米处有一座小山岗。沿着那条白白的笔直的道路可以直通小山脚下,到了那边道路再向何处去,在这儿就不得而知了。那山岗上茂密的松树林一直长到山顶,与这边道路旁的又黑又大的行道松树没有两样。由于天色很暗看不清楚,但是我可以想象到松涛声正撼动着整座山丘。我渐渐地走近了山岗,道路沿着山麓,绕向松树林间的右侧。我周边树林下的阴影越变越大,四下里的暮色比先前显得更加浓郁了。我抬头仰望天空,可是,郁郁葱葱的繁茂松枝遮蔽了上方的视线,夜空一点儿也看不见,只有松涛声仍在哗哗作响。我已经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一切,一味地感到恐惧。电线杆的嗡嗡响声和莲花池里沙沙的作响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大海的咆哮还在使大地轰鸣。我只觉得脚下出奇地发软,好像每走一步都会陷进地里去一样。我心想,这儿恐怕是沙地了,这本来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但心情还是无法感到愉快,似乎不管怎么走,总是在重蹈覆辙。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难走的沙地,何况这道路由于先前不同,短短的路程,忽左忽右地反反复复,稍不留神,就会误入松林之中。我渐渐兴奋紧张起来,额上爆出了冷汗,自己也能清晰地听到剧烈的心跳和喘息声。
我向前跨出一大步,这一次从正面看清了先前只看到侧脸的女子了。草笠遮住了她的脸庞,不过,正因为如此,她的肤色显得更加白皙,帽檐的阴影遮到她的下唇处,只有扣有草屐带的下颏部分才暴露在月光之下,那下颏像花瓣似的小巧可爱。而且,她的嘴唇上抹有鲜艳的口红,之前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女子是经过浓妆艳抹的。难怪我会觉得她的肤色特别白,原来她的脸上和颈部都拍上了厚厚的白粉。可是,她的容貌却一点也不因此而逊色,因为只有在强烈的电灯光下或是太阳光下,浓厚的脂粉才会显得俗不可耐,而像今夜这样青白色的月光,会使浓妆艳抹的妖艳美女显得更加神秘,就像妖魔那样产生惊人的感觉。说实话,这厚厚的脂粉,与其说是美艳如花,毋宁说是寒噤冷峻更为恰当。
“真没法子。肚皮饿瘪了也只能忍受。我还是快点找到自己母亲家去吧。”我独自心想,走出绳门帘外。
不知怎么搞的,这女子突然站定了。她抬起低垂的头,仰望太空的明月。隐藏在草笠阴影中的发白脸颊,这时如同海面上的潮水般突然发出银光。只见她那洁白无瑕的脸上有亮晶晶的莲花叶上的露珠般的东西滚落下来,闪烁的光亮刚一消失,马上又有新的亮光闪现。
说完,我看了看老媪,只见她背对着我,一声不吭地干着自己的活……
啊,这是一派绝美的景色。我伫立在那儿,一时间有点儿恍惚。我一口气走过来的这条道路,现在顺着浪花飞溅海岸向远方的长汀曲浦无止境地延伸。这儿是三保之松、田子之浦、住江之岸、明石之浜等明信片上看到过的名胜地吗?有点记忆、枝叶有趣的海滨松在道路两旁处处可见,清清楚楚地斜映在地面上。道路与滨海之间是雪白的沙地,原本应该是凹凸不平、坑洼起伏的,但是在月光的沐浴下,看上去竟然十分平整,没有一点高低不平的感觉。远处的晴空上挂着一轮明月,与地平线相连的大海之外,没有任何的遮挡物,自己刚才在松林深处见到的,正是皓月当空之下最为光亮的那部分海面。我现在明白:它不仅显得光亮,而且还像发光的金属丝那样旋转着,或许可以说,正因为它的旋转,光线才显得那么强。那儿兴许就是大海的中心吧,海潮从那儿向上翻卷,所以海面才显得向上膨胀。随着膨胀的海水向四处扩散,海水的反射光如同片片散落的鱼鳞在涟漪之中银光闪闪,它们簇拥推挤着,朝岸边的沙滩轻轻地靠过去。弄得不巧,它们在海岸边会被击得粉碎,然后再浅浅地漫上沙滩,依旧掺杂着月亮的银光。
“阿姨,阿姨,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海上开始晴朗的天气,慢慢扩大到阴云笼罩的树林上方,我脚下的道路也一点点明亮起来。最后,苍白月光照射下的松树叶影清晰地映在我的身上。山岗的突角渐渐退向左侧的远处,不知不觉之间,它已经脱离了松林,矗立在前方浩渺的大海上。
我这样问女子,但嗓音是那么怯生生的,完全被清亮的三味线声音盖住,并未进入她的耳帘。
这样的念头在脑中闪现。这时,正面的松林也变得稀疏了,像开了窗户那样有了间隙,银色皎洁的月光犹如丝绸一般闪闪发亮。我脚下的道路仍在黑暗之中,但是海上的天空却已经云破月现,皎洁的月光正照射下来。我凝视着远处的海面,那儿越来越亮堂起来,反射的光竟使松林的深处也变得炫目。我觉得这熠熠生辉的反射光,显示了海面在柔软、丰满地膨胀,且波涛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