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汤事件
夏天的一天晚上九点半的时候,这位青年走进了位于上野山下S博士的律师事务所。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 卡里埃(Eugène Carrière, 1849—1906),法国画家。作品多以母子为题材,色调黯淡,具有梦幻色彩。代表作有《母爱》《接吻》等。
一瞬间,连我都产生了这样的直觉,博士当然比我的反应还要快。事实上,那青年的表情比戏剧和电影上看到的更加凄惨,那双睁得大大的向外突出的黑眼睛,任何外行看了,也会觉得他一定是个异常的罪犯。博士和我被这意料之外的情景惊得变了脸色。习惯于这种场面的博士,用手势轻轻地制止了惊慌得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我,用沉着而又警惕的神情紧盯着青年。
青年的告白到此结束。S博士听完他的讲述,回答说,总之,不带着青年一起去柳汤澡堂看看就会不明真相。不过不需要那么麻烦,没过多久,追寻青年踪迹的几位警官蜂拥而入地来到事务所,立刻将他带走了。据警官对博士所说,那位青年当天晚上在澡堂浴池里,冷不防抓住一名男子的致命部位,结果了他的性命。遇害的男子,短时间就气绝身亡,沉入了浴池底部。这种杀人方法过于简单,加上澡堂里雾气弥漫,浴客混杂,所以大家并没有马上发觉。一直到青年将尸体拖出水面,有一位浴客目击后,大家才骚动起来,出来追赶他。
“啊,这算什么?很像个罪犯嘛。”
青年的情妇瑠璃子的确没有被杀害。之后,她作为证人被传唤到法庭。我从担任该事件的律师S博士处打听到,瑠璃子在法庭的陈述成了证明青年是奇怪狂人的充分的证据。
他接着想继续先前的话题,大概博士以为是侍者有事上楼,我也那么认为。这个时候,来事务所上班的人员,到傍晚时分就大都下班回家了,除了住在楼下的侍者,应该不会有其他人上楼。而且房门把手刚一拧开,咕咚一声,随着靴子碰到重物的声响,一个陌生的青年人踉跄地冲进屋来。
这时,青年咽下一口吐沫,眨了两三下大眼睛,好像感觉到迫近自己的危险似的,谨慎地看了看自己刚才进来的房门口,仿佛背后有令人害怕的东西紧追不舍一样,惊恐不安。
“这时候,对我而言,这个澡堂带来的不可思议一下子解决了。我并没有做梦,我见到了瑠璃子的幽灵。一般情况下,幽灵是威胁人们视线的东西,可是对我威胁的却是我的触觉,我觉得一定是这样的。先前我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已把她搞得半生不死。我肯定已经误杀了她。当时她倒在走廊边后,再也没试图起来,事实上,那时她已经死了。接着,她的幽灵出现在这个澡堂里。如若不是幽灵,那么多的浴客,怎么可能不发现呢!我终于杀了人,我迟早会实施的犯罪,终于在今夜实现了!——这个念头一旦涌现,我顿时毛骨悚然地跑出浴池,也没好好洗净身子,便逃到大街上。外面依然热闹非凡,四下里纳凉客摩肩接踵地来回走动,有几辆电车开得很猛,仿佛在证明除我之外的世界毫无变化……
“您是谁呀?来这儿干什么?”博士把刚才使用的代词“你”改成了“您”,说明他和我一样,发现这位青年并不是身份低微的工人。
“我的头脑中,软弱无力地倒在廊边的瑠璃子和沉在浴池底部的尸体的触感联结成同一种物体定格。接下来两三个小时直到夜深人静时,我是怀着一种多么惨淡的心情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到处徘徊,我想不必我细说,您大概就能明白。我决心回到自己的住处去,确认这个令人作呕的事件的真相之后,明确自己是个杀人犯,明天就去自首。我不得不相信:虽说我之外的世界没有任何变化,但是至少瑠璃子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实际上,当时我这样深信也是极其自然的。如果瑠璃子还活着,而沉在浴池底部的尸体又不是她的幽灵,那就显得更不自然了。
这青年二十七八岁的年龄,由于外表邋遢,看上去有点苍老,不过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瘦瘦的细长条身材,穿一件陈旧的混色纱哔叽的西装,没戴帽子,一头凌乱的短稻草头发盖在他苍白的额头上,脏兮兮的硬衬衣领上打了根波希米亚领带。我起初根据他上衣肩头沾着的点点颜料,推测他是个油漆厂的职工,可是马上又发现比起工厂的职工来,他的容貌又显得比较雅致。而且,无论从他的一头长发还是波希米亚的领带看,似乎比职工更具有美术家的风采。青年的喘息渐渐平复,紫色的嘴唇也恢复了血色,再一次睁开眼睛,从眼睛的表情来看好似做了一个梦。他不看博士,略微低着头,将视线久久地投向桌子。桌上放着我刚开始吃的冰淇淋的杯子,他始终以十分稀罕的眼神盯着它。大概刚才喘息得厉害,喉咙干渴了吧,他是想吃这冰淇淋啊。我这一想法只是短暂的瞬间,接下来的情况就证明我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怎么说呢,他盯着冰淇淋的眼神,与其说是“稀罕”,莫如说是“深疑”,眼瞅着他的脸上充满着难以名状的恐惧神情,好像要看清妖怪的原形一样,胆小又奇怪地看着化开的黏糊糊的冰淇淋块。接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更仔细地对着杯子里面的东西左看右看,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博士从刚才起就一直静静地观察着他那种至少让我不明所以的行为,这时又迫不及待地用温和的语气再次询问:
“我讨厌他,绝不是因为他没有谋生的能力,也不是我另有其他男人的相好。其实就是因为害怕他一年比一年更厉害的疯狂。最近一段,他净对我提出勉为其难的奇特要求,还以见到了子虚乌有的事来为难我,虐待我,责打我。他的施暴又非常奇怪,将我压倒,用橡胶汤匙舀满肥皂在我的嘴巴和鼻子上乱涂乱抹,把黏糊糊的海苔布粘在我身上又打又踢,将油画颜料塞入我的鼻孔,始终以那种荒唐的行为蹂躏我。我要是老老实实地忍着任其玩弄,他就高兴,只要表现出一点儿讨厌,他就立刻大为光火再行施暴。正因为这样,我和他在一起真是厌恶至极。”
就在九点半时,青年敲响了房门。房间里只有博士和我两个人,博士那长满络腮白胡子的温厚的脸上堆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后背被电风扇吹着宽大的亚麻布衣服,悠然自得,而我呢,在凭临远处上野山上常盘花坛灯火的窗边支着双肘,一边吸吮着博士招待的冰淇淋,一边就最近报上社会版面报道甚多的龙泉寺町杀人案件中不为人知的细节与博士交谈。一开始,双方都为对方的话语吸引,没有注意青年上楼来的脚步声,当房门突然被敲响之时,不禁有点儿愕然。博士朝门边瞥了一眼,简单地应道:“请进。”
看来,瑠璃子并不是青年所认为的多情淫荡的女人,按照S博士的观察,她是一个善良正直的慢性子女人。
正巧那时我正在老博士的房间里,隔着一张大桌子与他面对面而坐,听博士亲口讲述可以成为某类小说素材的一些最近的犯罪事件。写到这儿,读者们大概不难推测,博士很早以前就是我写的小说的热心读者,只要我来拜访,他总是高兴地为我提供新鲜的素材。我也觉得,与其读那些半生不熟的侦探小说,还不如从著名的刑事老律师、同时也是一位精通法学乃至文学、心理学、精神病学的造诣深厚的老博士那儿,直接倾听他多年来受理过的种种罪犯的秘密来得有趣。
不久,青年被精神病院收容了,他并没有被投入监狱。
“然而,当天晚上我回家一看,瑠璃子竟然不可思议地活着。平时,只要吵架后,她习惯于离家出走,那一天晚上,或许我打得太凶,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行动了吧。她仍然像原先一样伏在走廊边,不省人事。浓密的头发依然那么乱蓬蓬的——却是好生生地活着。我觉得眼前的她不就是个幽灵吗?那天天亮以后,早上瑠璃子居然侍立在我的身旁。诚然,对于澡堂发生的事件,我对她及其他任何人都没说起。如果这个世上有活人的生灵,那昨天晚上遇到的一定是生灵,我又这样想。迄今为止,我已经看到过许多奇怪的幻觉,要是把昨夜的尸体认定为单纯的幻觉那就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除我之外,过去可能有什么人碰到过这种幻觉吗?
博士的语调柔和,可是青年依然瞪着眼睛,并不想马上回答。不,他是想立刻回答的,只是呼吸过于急促而无法开口。从他那剧烈的喘息、发紫的嘴唇颜色和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来看,他好像是一路狂奔而来,好不容易才逃进这屋子来的。他闭上眼睛,一只手按住狂跳的心脏,依旧呼呼直喘,两三分钟时间里,都在努力平复自己那兴奋的神经。
“从那天到今夜,我连续四个晚上一到同一时刻,就去柳汤澡堂观察。可是结果怎么样呢?那具尸体居然每天晚上都沉在浴池中央的底部,始终滑溜溜地漂浮着舔舐着我的脚底心,而澡堂里仍是经常拥挤吵嚷,冲洗处笼罩着蒙蒙的雾气。就这样倒也罢了,我最终还是难以忍耐,以往我都是用脚尖触摸,今天夜里我一咬牙,把双手插入尸体的腋下,把她一下子从浴池底部拖了上来。于是,我发现自己的想象并没有错误,那尸体正是她的生灵。滑溜溜的水垢发着亮光,眼睛和鼻子都张开着,用粗布擦一下她湿淋淋的头发,浮出洗澡水面的尸体脸部,正是瑠璃子的面容。……我慌乱地又把尸体推到浴池底部,接着,拼命跑到池外,急急忙忙地换上衣服企图逃到屋外。刹那间,大池里人们突然开始骚动起来,原本若无其事地洗着澡的众多浴客一齐叫了起来:‘杀人了,杀人了!’‘就是他,就是那家伙!穿上西服外出的那一个!’我不由大惊,穿过好几条小街,拼命跑到了这儿。……
“你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绝无谎言。一开始我觉得碰到尸体是做梦,后来又怀疑是幽灵,最后相信那是生灵。可是今夜那么多人的狂叫呼喊,说明那既不是幽灵,也不是生灵,真是她的尸体啊。我是众人呼喊的‘杀人犯’吗?如果是的话,我又是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杀死她的?难道我就像个梦游病患者那样,在浑然不知之时犯下了那样的弥天大罪?可是她的尸体又怎么会沉在浴池的底部呢?从上一次发现起到今天夜里,那尸体一直在那儿,为什么就没有其他人知道呢?抑或这一段时间的事情,全都是我的幻觉?难道我是个出色的疯子?——先生,请您向我解释这些不可思议的事实吧。如果我是个罪犯,也请您向法官证明我所说的一切并不是谎言。今夜,我从澡堂逃出的一瞬间,就猛然想到,先生一定会谅解我的奇妙的立场,所以才唐突地登门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