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
“嗯,是这样的。因为阿玄太懒惰了,濑川先生才骂他和打他的。是自己错了,还要哭,真没治。”阿铃在为春之助辩护。
然而,他对于夫人嘱托的职责倒是忠实地实行,每天四个小时的复习,对于施教者而言也是相当劳累的工作。春之助不再像过去那么态度冷淡,而是教得反复耐心起来。
“别哭了,少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妈妈知道后,不知道要怎么骂你呢。”阿久凶狠地瞪着玄一说。
有时候他会警醒,严厉地告诫自己:“啊,我怎么变得如此下贱,为什么会有这样无耻的行为!从明晚起一定要戒掉才行。”可是到了隔天晚上,又不可思议地难以忍耐,悄悄地从后门口飞奔出去,把点心袋塞入怀里,再急急忙忙地跑回来,进家门之前若无其事地吞下所有的食物。
“铃子,别管他。想哭就让他哭个够。那么没骨气,所以永远什么都学不会!”
春之助也露出疲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他的记性真是差得令人吃惊,有夫人的特别吩咐,我也尽力指导,讲到嘴巴都酸了,该骂的也骂了,可是他还是一点也听不进去。”
两人的话语交相攻击,让玄一的脸哭得奇怪变形。平时他的表情迟钝,分不清是清醒还是睡着,此刻鼻孔和嘴唇周边肿胀起来,显得十分丑陋。看着他两眼不停地滚下泪珠,春之助不禁滋生出一种快感,心不在焉地想:“只有天才才能理解所有世人的心理。古代那些被称为暴君的人,大概就是对于这种快感有着强烈需求的人吧。”
课后,阿久问道:“濑川先生,近来夫人老是说,你可是花了不小的力气,我们在后面听了,你真是拼命在教呀。少爷要是还不奋发,那就真该遭天罚了。……怎么样了,他有点学进去了吗?”
不知从何时起,春之助对于玄一的态度,变得比阿町和阿铃还要残忍,变成了一个迫害狂。只要看到玄一那鲁钝的眼神,就不由得火冒三丈,一种非虐待他不可的凶恶的邪念,不断从心中的缝隙中萌生出来。一天早晨,玄一照例一时想不起来,低着头,一股无法抑制的厌恶感直冲春之助的脑门。“笨蛋!”一声吼,他的拳头狠狠地击打在可怜孩子的太阳穴上。玄一“啊”地叫了一声,原本死寂惨白的脸上一下子有了活力,铁青的脸上难得有了血色,第一次有精神地放声大哭起来。“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殴打他后其哭相不知会怎样。”老早就密谋狠揍他的春之助,这次总算达到了目的,他不可思议地凝视着少年的表情,玄一的哭声很久都没有停下。
“你瞧瞧,姐姐记得很清楚呀。”
“是的,我认得。这个字常出现在初小的课读本里。”姐姐立刻答道。
“理所当然地记得。不光是我,任何从初小毕业的学生都记得,不认识这个字的只有玄一。”
玄一答不上来时,春之助就大声斥责他,连脏话也说得很顺口。最后才看着姐姐问。
“就是嘛。我的责骂对玄一毫无用处。铃子,你不说说弟弟,我就伤脑筋了。我说玄一呀,姐姐这么说你,你不觉得丢脸吗?”
“你瞧瞧,近来濑川先生多么热心啊。他教得那么卖力,玄一还是没有一点反应,让我们在一旁听得都着急。”每次听到春之助的话音,阿町便这样说慰劳他。
“少爷,你怎么哭成这副模样?再不停止又要被妈妈骂了!”
说着,春之助还敲击桌子,故意提高冷嘲热讽的嗓音,可让隔壁房内的夫人听见。
大声怒喝着冲进书房的是阿久。想到这会不会传到老爷的耳朵里去吧,连春之助也害怕起来,眼睛里瞬间显露出狼狈之色。
“玄一啊,这么一点儿东西,你怎么就记不住呢?我已经教了你五六遍,要是你已经忘了,那就等到你想起来为止。你要是还这样恍恍惚惚的,学校考试又要不及格了!”
“铃子,这个字你认得吗?”
就这样,两人有趣地一吹一唱一和,对他竭尽揶揄之能事。玄一终于忍不住饮泣起来。
阿铃每天早晨复习完自己的功课,就在他们俩的书桌旁假装学习,其实在看玄一挨骂。不时与春之助对视一眼,交换嘲弄的笑容。
“哎呀,终于哭了起来。玄一呀,你在伤心什么呀?”
春之助的语气半是辩解,半是迎合。或许是心理作用,阿町对他的态度越来越温情,连给他的茶点次数也看得出夫人的好心,有时一天给到两三次。午饭还未吃完,就送来香蕉和水蜜桃说:“天气这么炎热,濑川先生教得那么辛苦,喉咙一定干渴了吧。”夜深后会送来天妇罗面条犒劳,“你学到这么晚,肚子一定饿了。为了玄一,你白天的时间都泡汤了,难怪需要熬夜。”除了红豆汤和车轮饼,没吃过其他好东西的春之助,如今品尝到了奢侈、时髦的食物。他原以为冰淇淋是和药研堀自家节日时出售的五厘钱一杯的冰水一样的东西,可是有一天,阿久说:“这是夫人剩下的冰淇淋,拿去尝尝吧。”他从杯子里舀起一勺黏稠滑顺的半流质物体放进嘴里,没想到入口即化,甜得叫人惊讶。有时他的晚餐盘会多一只蒸鸡蛋杯。“这也是夫人剩下的。”里面是春之助最爱的稠鸡蛋羹,虽然不知道是用什么精巧的料理法制作的,那滑溜凝结的膏状物看上去十分美味,底部聚集着蒸过的海鳗鱼、慈姑和鱼糕,用筷子一一夹起连同蛋羹一起送到嘴里,实在太过鲜美的口味令他心旷神怡,甚至产生了就此一口咽下实在可惜的心情。自从他出生以后,可以说从未品尝过如此美味的蛋羹。炒鸡蛋和煎蛋卷的味道与这个蒸蛋羹根本无法相比。每天晚上享用如此精致美味食物的主人夫妇该有多么幸福啊,这又是多么令人艳羨的境遇啊!过这样的生活,一个月得花费多少金钱啊,而且,每月轻松支付如此庞大生活费的主人,收入究竟有多少啊?春之助不得不思考起这样的问题来。后来,能得到“夫人剩下的”食物,成了春之助最大的乐趣,每当晚餐时刻,心里就暗自期待着剩下的食物,偶尔希望落空,便会感到相当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