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
“如此看来这世上真有一帆风顺的事啊。我这是太幸运了!”春之助禁不住在内心这样私语。他再一次相信自己的命运绝对是顺遂人意的。“久松校长、井上主人、中学教师,这世上的人都太粗枝大叶了。自己不管做些什么,都不必担心会失去他们的信任。看来我先天就有被允许拥有一切的自由。也就是说,像我这样的天才,再怎么我行我素,最终仍然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想到这一点,他忽然想起,迄今为止只有一个人具有识破他恶行败德的慧眼,并加以猛烈攻击,她就是乡巴佬烧饭女佣阿辰。在举世将春之助褒扬为神童之时,只有那没文化的乡下人女佣的观察,偶尔撕破了他的假面,这使春之助的心底里感受到这个社会的矛盾和糟糕。那我就来看看这乡巴佬的命运吧,看看这个竟然敢痛骂我这样争强好胜、伟大的天才行状的愚蠢女人的下场吧。瞧,她终究受不了周围人们的欺凌,从主人家落荒而逃了。“谁敢对你反抗,都落同等下场。”这样的窃窃私语,不知从哪儿钻进了春之助的耳帘。
还是愚笨迟钝的玄一,很顺从地遵照春之助的吩咐,每天两三个小时勉勉强强地坐在书桌前用功。
玄一这次幸运地躲过了留级的厄运。若是普通孩子,这年龄早该升入中学读书了。但是校长还是建议他不必勉强,还是读完高小四年级就不再升学。
“你也是一个蠢蛋,我才没有那种低级的慈悲心来同情你呢。在我看来,你和阿久,还有阿町夫人,都是些同样可悲的、低俗之人。”每次阿辰前来哭诉,都会使他生气,觉得听她啰唆会有损于自己的品格,并在心中如此嘀咕。
“嗯,他帮助我家孩子很多,我内人也很感谢他。”吉兵卫像往常一样,回答得很简单。
春之助斩钉截铁地说。虽然阿铃有点讨厌他那种不服输的样子,但第二天还是跑去向老师确认。果然春之助的预想是正确的。
“那就太好了。不过我担心的就是那孩子身体较弱,请告诉他,学习固然重要,但爱惜身体更重要,要多参加运动锻炼。只要身体健康,那孩子将来定能成才。”校长好像在夸自己孩子似的得意非凡。
“看来还是你老师搞错了。明天到学校再去问问看。”
第二年正月,父亲钦三郎带着春之助到校长家拜年,表达谢意。校长非常高兴,不停地鼓励春之助:“听说你在学校的评价越来越好,我真是太满意了,能够很自豪地面对社会。希望你继续好好努力,心无旁骛地争取最好的成绩。我已经向你的父亲担保你的未来了。”不久,就到了三月的学年期末考,他再次以空前优异的首席成绩升到中学二年级,校长的面子就更大了。
“阿辰可是说了你许多坏话才走的呀,那种乡巴佬全是些笨蛋,难弄得很啊!”
“阿铃啊,你能得到这样的好成绩,多亏了濑川先生帮你复习。你要好好谢谢他才是哟。”
春之助说着爽朗地笑了起来。
姐姐阿铃的成绩在年级中排名第五,排名比较优异。
六
春之助的眼神说出了以上的话语。阿铃为自己的谋略未能得逞而气闷,同时在内心对春之助的不可思议的智力表示惊叹。这种心情渐渐积累,对其敬佩之情也就更加浓烈。她早就发觉春之助教自己的时候要比教弟弟更加热心,言谈中露出孺子可教的口吻。为了让春之助了解自己的确比弟弟玄一聪明,才故意当着玄一的面连出难题试探他。时间一久,不言之中产生了师生情感,有一次,阿铃把春之助所教之物隔天去请教老师,老师的回答与之不同,她回来就与春之助争执起来。
“这一次又是濑川同学的第一名。平均成绩是九十八分,这是本校建校以来的最高分。所谓的‘游刃有余’,其实就是濑川同学。”成绩公布的当天,主任教师站在讲坛上赞叹,学生们个个圆睁双眼,一起回头看他。
“怎么样?知道我的了不起了吧。你算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了,只不过比我大上一岁,便自以为是个有智慧的女人了。不过,我并不同于一般的孩子,你可别再狂妄自大了,快向我投降!那样你才会变得比现在更聪明。”
知道这情况,春之助心上的石头才落地,一种梦幻般的喜悦之情袭上心头。从去年秋天起,他便不把学校的课程当回事,教科书的内容几乎一次也没有好好看过。坐在教室里,趁着老师不注意时,随意地看看哲学书,沉溺在德语的自学中。在考试的前一天晚上,稍稍感到有点担忧,便打开地理和博物学教科书课本,发现大部分内容都忘了,显得十分狼狈。数学的四则运算,由于太过轻忽,有一道题的答案计算错误。总之,这次考试,他已经是失去了取得高分的确信,再怎么偏袒自己,恐怕也没法维持第一名的美誉了。“要是失去了第一名,久松校长的脸色会是什么样子?父亲又会怎么说呢?”想到这些,春之助不由焦急万分,脸上就像冒出火苗一样,感到极其羞耻。然而,他的成绩竟然出人意料地比上学期还要优异。看了处处有所忘记地理和博物学的批改卷子,居然高达九十七分,明明算错的数学,也不可思议地获得了满分。或许因为平时春之助才气焕发的表现迷惑了教师的头脑,产生了一种催眠的效用,过分相信他的答卷都是最最完美的。
有时,阿久回来吓唬他:“少爷啊,你可得好好练习呀!要是再留级,会被送去当学徒的。”令人讨厌的学习固然让玄一头疼难受,可阿久的威胁更使他痛苦。与此相反,姐姐阿铃打一开始就瞧不起春之助,虽然和弟弟玄一一起复习,但不愿向春之助请教,每次独自快速复习完,半个小时后便擅自离席。除了上女校外,她还学习长歌和古琴,每隔一天便有师父上门教授。她骄傲、任性地说道:“我和玄一弟不同,忙得很哪。即便如此,我学校成绩照样很好。我哪有工夫陪着弟弟接受你的监督呢?”有时候碰到难解的作业题,实在自己无法解决时,才不情不愿地跑过来找春之助商量。有时为了故意为难他,冷不防提出棘手的问题。春之助对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孩,以一种宽宏大量的态度应对,不与她一般见识。他早就看穿其不怀好意、让自己难堪的目的,却每次都静候她的难题,当场给予明晰的解释,充分发挥了神童真正的价值,他觉得这比什么都来得痛快。事实上,阿铃总是向他射来各式各样的质疑之箭,除了那些愚昧至极、不合常识的问题,他几乎没有不能回答的。英语、数学、历史、地理,阿铃的提问一次比一次广泛和刁钻,但他总能够纵横自如地加以说明,丰富的学识深不可测。“自己居然连这么细小的东西都记得。”他不由得赞叹起自己的记忆力。每次轻而易举地解释完毕,他都会回看着阿铃的表情,虽力图装得平静,却难免流露出得意之色。
不久就到了这一年七月,三个少年各自从学校拿回了自己的学期成绩。不用说,春之助又是年级的第一名,神童的美誉声望越来越高,还被大家宣扬为中学毫无先例的破天荒的优等生。这时候他的头脑已经达到了高中学生的水准,备考实在是小菜一碟,学校里的功课太过轻松,从四月开始,他就开始自学德语。目前他已经能靠着查字典阅读雷克拉姆<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出版社经典读物。熟读了英译本的《柏拉图全集》后,他感到心潮澎湃,急着想用原文阅读叔本华<a id="noteBack_6" href="#note_6">[6]</a>的哲学思想。他的兴趣越来越倾向于哲学领域,他的思考也渐渐走向深奥的唯心论的逻辑。他认为:“要生存就先要怀疑,要行动就先要领悟。”小学时代朦朦胧胧思考的暧昧的人生观,被彻底颠覆了,悉数否定了善、恶、神、魔,自己只有在充分地质疑之后,烦恼之后,才能像古代尊贵的圣贤那样大彻大悟。他在内心不断地鞭笞自己。“眼下,自己既非善人亦非恶人,既不能确信能教授他人以道德,也缺乏谴责别人不道德的权威。这样的自己真能成为圣人吗?”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他就觉得有人在身后追赶,开始了彻夜的阅读和冥想。
久松小学的校长对于自己担保的、斡旋来到井上家的神童的表现始终怀有兴趣,并感受到自己的责任。
然而,那以后,她对春之助就更加信任,深深地敬服他。
“那孩子怎么样啊?还是很用功吧。托您的福,在中学里成绩也很优异啊。……”校长常来小舟町拜访,向主人询问。
当晚春之助追问:“怎么样?老师怎么说?”阿铃胡诌:“老师觉得他说得对,是濑川先生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