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
他惊讶地想到,从小舟町来到药研堀,宛如从明亮的花园来到昏暗的地窖一般,一种不快袭上心头。井上家的厨房里,成天是阿久和阿新热闹、开朗的笑声,而自己家的厨房里只能听到年迈的母亲一个劲地工作时的无聊的喘息。双亲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试图享乐生活的欲求,他们是比商家女佣的阶级还要低劣的、只是盲目而又愚昧活着的人种。而这种男女,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想到这些,春之助不禁感到惊讶与悲哀。
“濑川先生,你回来啦。”阿町看见他,故意用郑重其事的口吻问,还一个劲地盯着他的脸色看。春之助一惊,立刻若无其事地平静地说:“我回来了。”这时,阿铃啪嗒啪嗒地跑过来给母亲使了个眼色,说道:“濑川先生放学倒是挺晚的啊。我每天两点就下课回家了。”
除了玄一这个继子之外,井上家一年到头充满着欢乐。每一天白天,古琴和三味线的师傅轮流上门教授小姐阿铃学习弹琴,每天夜里就像菜馆开业那么热闹。最近,主人吉兵卫常常在夫人阿町的伴奏下一展歌喉,唱起了常盘津歌谣。在阿铃的长歌声中夫人翩翩起舞,价值一下子更加风光起来。丈夫人称堀留的浪荡公子,妻子是人们誉为芳町源之助的有名艺伎,年轻时候的放荡不羁,仿佛又在夫妇间苏醒。吉兵卫和阿町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哪怕在仆人和孩子跟前也肆无忌惮地沉溺于酒色,频频脱离常规。二楼客厅的气氛,与其说是宴会厅,更像是招妓玩乐的茶馆。阿久就不谈了,一直以来假充老实、装模作样的阿新,也开始发挥她擅长助兴的手腕,有一天晚上,阿新喝醉了酒,笑得浑身颤动,突然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来,随着阿久的三味线琴声,跳起了宫城民谣的宴乐舞。主人和夫人均拍手喝彩。后来人们在私下议论:“过去完全被那个女人给骗了,她不可能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的舞姿那么灵巧,大概是乡下的艺伎或者是在卖春茶馆里混过的吧!”
有一次,放学后他照例拐到药研堀自家,到将近六点才回来。一看厨房里已点亮电灯,三个女佣都忙着在做晚饭,连主妇阿町也在厨房门口指挥,大伙儿都忙得不可开交。
春之助感到主人夫妇对自己越来越信任了,与千金小姐阿铃也建立了良好的关系,阿久和阿新也在善待自己。尤其是阿町夫人,对他的宠爱更为过度,把他当作了自己忠实的家仆。在孩子们面前称呼春之助时,都会加上“先生”二字,后来动辄以“濑川、濑川”相称,开始交办他各种精细的工作。月底让他上银行,存取秘藏的私房钱;以夫人名义出租的两三处住房的房租催缴;瞒着丈夫私下往来的金钱物品的接受;戒指、宝石类发簪的买卖;去和服店订制叫人弹眼落睛的高价衣物;与艺伎时代的闺密、现在已是酒家艺伎屋老板娘的赠答,所有这些不见阳光的事情都指定春之助去跑腿。小小的家庭教师明知这是侮辱,却也难忘每干三次就有一次报酬的滋味,一点也不觉得不悦。对夫人而言,不过是一点点施舍,可对春之助来说,却不知会多么喜悦、多么感激呢!
“那两个人真是一对活宝呀,你们也真是太勇敢了吧!”阿町当时极为惊讶,故意提高嗓门,大声嚷嚷。
“濑川,这是给你的,收下吧。”
阿町和女佣们常常在背地里说着春之助的坏话,在她们看来,春之助哪里是什么神童,简直与玄一没啥区别,都是浑浑噩噩的糊涂蛋。当有滑稽的事情发生,家里人都齐声大笑得东倒西歪时,只有春之助和玄一毫无反应地枯坐着。有一次别馆前面两三家人家发生火灾,总店的学徒们都跑来,经常出入的工匠们都冲过来帮忙灭火,在大伙儿手忙脚乱的骚动之时,这两个孩子依然呆呆地继续学习着。
说着,夫人伸出象牙般美丽的手,亲自把充满温情的礼物放在他手上,每当此时,他都会感受到诚惶诚恐,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有时候拿到的纸包里放着三四个入口即化的奶油泡芙,有时给他五十钱的银币,说,“这只是一点小意思”。这是报酬较少的场合,有时还会给他做毛料的和服裤,买高级的衬衫送他。有一次学校到镰仓去远足,夫人给了两元零花钱,送给他镍制的怀表,当时的喜悦至今难忘。有时他甚至会滋生出卑鄙的念头:为了夫人,不论什么样的坏事,都能帮她去办。
“濑川先生,多亏了您我这次考试及格了,谢谢!”
一有机会,阿辰就会向春之助喋喋不休地抱怨和忠告,她那副认真的模样和态度,与其说是可怜,莫如说是使春之助感到啰唆和厌烦,他总是“嗯,嗯”地随便敷衍打发她。
这一天,他来到春之助跟前,恭敬地致谢,这是母亲的命令。连吉兵卫也感到大喜,赞扬家庭教师的功劳,笑嘻嘻地说:“要好好向濑川先生表示感谢,为了让你及格,濑川老师花了多少精力啊。”
“濑川先生呀,这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坏心眼啊。老爷怎么样我不知道,以夫人为首,阿久也罢,阿新也罢,没有一个不是本性扭曲、专门使坏的老手。我深深觉得她们简直是太可怕了。也不知怎么搞的,她们竟然联合起来欺负那么老实的少爷。那么干真搞不清谁是仆人、谁是少爷了。我明天可以辞职不干走人也没关系,可是少爷不是太可怜了吗?我说濑川先生,请你一定好好教会少爷学问,把他培养成一个优秀的人。”
可是,春之助反躬自省,自己根本就没有为玄一做过些什么。他忘记了就骂,做错了就打,只有令人恐惧的暴虐,把主人夫妇的儿子惹得又哭又叫的,自己却在一旁独自取乐。可没想到这种冷酷的鞭挞偶然奏效,使玄一取得了较好的成绩。这样做还因为教学热心,赢得了主人家的感谢。这使他再次深信自己的幸运和这社会的无理。
“那孩子的心思真是捉摸不透。虽然整天都在用功,成绩自然不错,可是让他做点事一点也不活络,说起话来那么死板,损损他也听不明白,到底是聪明还是愚笨,我们怎么也搞不清楚。那种小孩怎么会得到好评呢?也不知道老爷在发什么奇想……”
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富人而言,春之助成了比阿久更加重要的人物,女佣们因此也对他另眼相看。因而,替人做家仆的悲哀也转化成一种快乐。春之助对于药研堀的自家也不再那么思念了。偶尔想起来回家一趟,拿自己家与色彩艳丽的小舟町的主人家相比,落魄潦倒的穷酸父母和无聊枯燥的悲哀生活难耐,实在坐不了多久。
春之助脸上带着微微的冷笑,完全不理睬母女俩的对话,傲然地走回了自己的书生房间。他想正告她们:“要是认为我回自家不好,大可堂而皇之地批评攻击,我自会巧妙解释。这种下三烂的旁敲侧击,我是不做应答的。你们这种不值一提的人的嘲讽,我才不会一一放在心上呢。”一想到阿町和女佣们只敢在一旁对自己指桑骂槐,他就感到相当满意。
“这是个多么寂寞又毫无生气的家呀。自己在如此煞风景的氛围中一直住到去年,居然没感到任何的不满。”
“那可是当然咯。”阿町紧接着说,“……你读的不过是个女校,中学可大不相同呀。再说了,濑川先生又不是你这样的懒鬼,一般上完课还要从事各种研究吧。”
这时候只有在一旁做下手打杂的阿辰不参加她们说坏话的队伍。春之助刚到这家厨房的时候,看到阿辰的眼神,觉得她最不怀好意,所以暗地里对她有所害怕。可是交往起来,才发现她是三个女佣中最本分、性格忠厚的好人。她的体态肥胖,老实厚道,脑袋有点儿迟钝,两个月前刚被雇来煮饭,家中其他事情一概不用她管,所以理所当然地经常被另两个女佣欺负。厨房间发生什么差错时,阿久和阿新都把责任推给阿辰,她只好委屈、窝心地躲在暗处小声哭泣。
“这社会是莫名其妙的,而我就是天才。”
阿新照例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插嘴说:“什么呀,阿久,学校的成绩怎么靠得住呀,被老师表扬的孩子,踏上社会后大都没啥用的。你等着瞧吧。”
他又一次在心中重复这句格言。
“那个呆子在学校听说还是个优等生呢。真叫人惊异。我们家的小姐机敏利落,不知比他聪明多少倍呢!”阿久也咬牙切齿地随声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