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
“哎呀,夫人啊,您出这么大嗓音喉咙一定干渴,去弄点水果来吃吧,叫濑川去跑一趟,买一点回来。”她们中有一人提议,阿町立刻赞成。哪怕家庭教师正在上课,也会立马被叫到宴会厅,他恭敬地跪在门槛边,心想发生了什么事呀?只见阿久和阿新背朝他坐着,傲慢地转过身来,一副吩咐家仆的神情,说:“你辛苦一下,到横町的水果店去买一箱蜜柑来。瞧,这儿有钱!”说着,向他扔出一张一元钱的纸钞。
“我说妈妈呀,每天晚上除了帮他家孩子复习一两个小时的功课,其他都是我的自由时间,没有任何的关系。老爷和夫人都没有把我当作家仆看待呀。”
春之助害怕引起夫人的不悦,还是服从了她们的颐指。春之助隐隐约约地了解到夫人的法力无边,能够左右吉兵卫的意志,有时还会干涉到本店店员的罢免。既然吃上了井上家的饭,一旦被夫人盯上,那下场就会十分不幸。相反,要是受她喜欢,又会相当幸福。不久之前,自己还受到夫人的宠爱,可现在窝心地被两个女佣横刀夺爱,眼下要与她俩竞争,实在必须小心行事。他盼望能够夺回夫人的宠爱,并加入竞争者的行列。所以必须自然地做多次反复的练习,无论被命令做什么,都要以微笑窥视夫人的脸色,卑怯地遵从。
可是,一到放学后离开学校,他的心头常常就立刻乌云密布,充满阴暗的烦恼。“为什么我非得回到那令人十分讨厌的主人家去?要是能直接回到双亲的身边,从那儿去上学该有多好啊。”想到这儿,他的脚步便无法朝小舟町迈动。他一再找理由向母亲解释,不到三天,就往药研堀的家里跑一趟。
“到要考试时,我就会用功的。现在的功课都很简单,不复习也没关系。”
随着光阴的流逝,春之助渐渐习惯了新的生活,忘却了当学仆的悲哀。在学校总是得到褒扬,回到自家会受到母亲的款待,回主人家晚了没有任何人呵责,偶尔做点下流本性的坏事,周围的人谁都不会发现。久而久之,他会觉得自己无论干些什么,都不会露出马脚,由此产生出一种安心感。“善也罢,恶也罢,自己的行为都是老天允许的。哪怕自己的行为稍稍任性点,也绝不会堕落下去。天才不管走到何处都会有适合他的幸运相伴。”他这样思考着,深深地依赖着自己的宿命。
“你敢这么说,要是考试时不会,我可不管哟。”
母亲经常会这么说,为他准备好茶水点心,盼着他的到来。对春之助而言,能够毫不客气地享用这些,真是无上的快乐。所以每次回家玩,就会恢复孩子的本性,向妈妈撒娇:“妈妈,我后天回来,你得先煮好红豆汤哦。”“要做好面疙瘩汤给我吃哟!”不过,还是有无法回家,放学后直接回到小舟町去的时候。那一阵子每到下午三点十分就会饥肠辘辘,像饿鬼似的食欲旺盛起来。主人家到了茶点时间,全体家仆都会发到糕饼之类的点心,但那只是蜻蜓点水,分量完全无法补充春之助肚子和精神的饥饿,用纸包好的新杵蛋糕或清寿轩的金锷小饼只有区区两片,他拿到手里,总是舍不得一口吃掉,而是从边角上一点一点地掰下来吃,吃光后,被挑起的食欲中途受阻,反而感到更加饿得慌。春之助忍不住经常偷偷窥视受他监督的主人家的两个孩子,他俩趴在里面的房间里,自由自在地大口享用着点心和水果,令他羡慕不已。每天早晨相同时刻出门上学的阿铃,就读女校的她的饭盒里的菜与自己的竟大相径庭。他虽然假装没有看见,其实却看得真切,有一次他知道阿铃剩下的饭菜被装进了自己的饭盒,到学校后,明明离午饭时间还很久,却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吃。对于食物的贪欲,一整天会支配着他的头脑,甚至会影响到他无心工作和做其他事情。一天晚上,他经过厨房时,看到西式餐盘里装满了令人垂涎的烤鸡肉,女佣阿辰正背对着他用菜刀切东西,他迅速拿了一块肉塞进嘴巴回到书生房内,幸好没有人看见,因而免遭责骂。
“没事儿,妈妈也说平时不必那么用功的。”
半是经商半是陪客,他家进进出出的有杂货铺、和服店、古董店商人,他们掐准了吃饭的时间,频繁光顾作陪。不管有没有生意往来,陪着这一家人一起吃喝唱跳。在这样喧闹之中,唯有玄一和家庭教师二人被留在书生房内,继续复习功课。当春之助威严地训斥玄一时,远处二楼的客厅里正响起疯狂的哄笑声、怪异的玩笑话以及伴随着三味线琴声的杂乱的脚步声。
“怜悯这个孩子只是徒劳,责骂他也毫无意义。”春之助这样想着,保持着一种相当冷淡、平静的态度。不仅仅是玄一,他对这个家中所有的人都尽量努力表示一种冷静的旁观态度。看到女佣头目阿久斥骂玄一、目空一切的样子,小心眼的女佣阿新把自己当学仆恶意使唤,春之助都会觉得如果生她们的气,简直就是有损自己的品格。他就是这样高尚地评价自己的。
“啊,那些人该有多么快活呀。”
春之助虽然觉得玄一可怜,但是对他并不具特别的同情心,也缺乏非把他教好不可的热切的侠义之心。偶尔起了那么点心思,可玄一怎么教也教不会,很快就会忘记,对于他的驽钝,春之助极为惊讶,所有的热情和同情顿时烟消云散。“这种人根本无法挽救,还是不要来到这世上比较幸福,弃之不管或许更符合天理。”有了这一想法之后,他对玄一只是尽尽基本义务,不再积极地抱有任何感情上的爱憎。
春之助的心自然而然地被那里的热闹而吸引,他这个小小的家庭教师的心中掀起了波澜,既对于那些不知魇足俗恶、奢侈的大人们旁若无人的行径表示憎恶、愤慨,却也感到艳羡。“他们是些多么愚蠢的人啊。”想到这一点,他立刻又感到深深的失落:平时那么喜欢春之助的富人和小姐,为什么这种时刻就将自己完全排除在外?这一不公平的处置令他感到错愕。如若小孩子陪侍宴席不好,那么阿铃小姐也应该回避。“阿铃算什么呀!外表成熟,说话傲慢就以为自己是大人了吗?不过十五岁,比自己大一岁而已。要是从脑力来说,自己比阿铃成熟多了。那种小姑娘现在就学着干那些,将来也成不了什么好女人的。”他在气愤地嘀咕。
“猜到你今天回来,已经做好了红豆汤,快来吃一碗吧。”
阿铃回答,完全不把它当一回事。如果春之助还要为她的执拗担心,她就会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好啦,谢谢你,我知道了!”
母亲的这番情义,春之助私下里清楚得很。她明明知情,却也不指责自己,因而绕道药研堀家去变得越来越频繁,回到小舟町往往已经是晚上五六点了。
她明明看到小小家庭教师脸上写着的怜悯和恳求的寂寞神情,却依旧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浮现出嘲弄的微笑,飞快地跑上二楼宴会厅去了。春之助在憎恨阿铃的傲慢的同时还嫉妒阿久和阿新。身份低下的女佣,和主人一起夜夜宴席笙歌,真是成何体统!主人就是主人,仆人就是仆人,尤其叫他恼火的是:一开始欢闹,女佣们顿时成了主人的朋友,本来应该她们干的杂事竟然吩咐春之助去做。
听儿子这么一说,母亲阿牧有点半信半疑,但出于母子之情,也就没有怎么责备他。只是春之助笃悠悠地待得太久,一直玩到父亲即将下班回家,才不舍地催他回去:“你该回去了吧。”春之助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去。之后,母亲一定会关照妹妹阿幸:“你哥回来的事,千万别告诉你爸。”
吉兵卫当然不会,继母阿町表面上也看不出会虐待他,可是不知何故,玄一始终对任何人有所顾忌,总是显得孤寂和畏缩。自从春之助被聘为家庭教师后,他一放学就在家复习功课,极少外出玩耍,有什么事时不敢直接对母亲说,必须先窥视女佣阿久的脸色,再战战兢兢地向她提出。阿久作为阿町艺伎时代的侍女,正因为熟知主人夫妇的老关系,有些时候,权力比主人还大。继母阿町只知道照顾自己的女儿阿铃,玄一的衣着、零用钱所有事情皆由阿久发落。有时她发起脾气责骂玄一的口气,几乎与对呵责其他女佣时没有什么两样。
“铃子,近来你一点儿也不学习,别再去疯了,也来复习一下吧。”
春之助知道在小舟町这个家中比自己更可怜的人,就是这一家的儿子玄一。
家庭教师不时会恨恨地瞪着她,发出这样的忠告。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