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
十五岁这一年的正月到了,春之助回自家过年。在水天宫庙会的晚上回往小舟町的路上,顺便去人形町的夜市兜了兜,看到一家旧货店里有一面快要破损的廉价怀中小镜子,便将它买下,藏在书生屋木箱的抽屉里。一天总有几次,趁着没人的时候照照自己的容貌。他从小被人称作神童,讴歌为天才,一直感谢幸福的命运,春之助自打知道要对着镜子观看自己五官的时候,才猛然遭到不为人知的悲哀的打击。最近他才了解到自己的容颜竟是如此丑陋,并痛切地感受到长相难看的人是如此可耻和可怜。当他直面细看自己这张脸的时候,不由得火冒三丈,真想砸烂这面镜子。他的肌肤相当粗糙,青灰的肤色,恰似一个病人。突出的颧骨卖相难看,夹杂着不少白发的卷毛,鼻子下方上颌部分像猴子一般朝外突出,外加很不齐整的一口乱牙……哎呀,这是一副多么黑暗而又七翘八裂的轮廓啊!他把怀镜横着放、斜着放,朝上或向下,不论从哪个角度照,也找不出一丁点的美感,连玄一这个傻蛋的五官长得都比自己端正,其容貌的优点要充分得多。中学的同级生中,再也找不出比他长得差的男生。堀留本店里的学徒,都是些像姑娘一般水灵的美少年。上苍给了春之助秀逸非凡的头脑,为什么又要给这么个不忍卒睹的容貌呢?
有如此愚昧之父母,实为我莫大之不幸。可怜的父母亲啊,你们殷切期盼将来能得到春之助的温暖侍奉,自由自在地终老余生,此乃大错特错之想法。春之助的愿望并非金银财宝,亦非功名荣华,双亲视为现世之乐的一切事物,无一足以动摇春之助之心志。我并非不爱你们,且无法只爱你们。看看基督诞生、释迦诞生之国度便可知之……
春之助记得曾听人说,母亲阿牧刚出嫁时被誉为町内屈指可数的美女,即使现在,她的容貌仍有着少女时代的影子,品位优雅。父亲钦三郎虽说总是在贫穷中打磨,却不难想象年轻时亦是初中的美男子。他是这样的父母亲生的孩子,怎么就会如此丑陋?真是令人大惑不解啊。
不久,母亲阿牧又在儿子抽屉里看到日记本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近来这款产品颇为流行哟。夫人您的意下如何?”
这是春之助十三岁那年的正月,他在神田的小河边散步,看到一家旧书店店头放着英译本的《柏拉图<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全集》六卷本。书脊上写有
进进出出的商人们嘴里说着,紧接着就推销起各种商品来。春之助一下子开始热心于倾听起这样的介绍来。
春之助对待父母的态度渐渐变得厚颜与狡猾。父亲质问他的时候,春之助不再像过去那样自白或说明正直的理由,他相信那么做的结果是无益的,所以尽可能不与父亲交涉,装个糊涂混过去拉倒。让他多吃一点饭,就老老实实地吃;叫他穿得暖一点,就听话地穿。唯有学习一事一点也不含糊,他半夜里溜下床铺,拨亮油灯芯,伏案用功。或许意识到光有汉学最终是不行的吧,他开始拼命自学英语,到高校二年级快结束时,已经把卡莱尔<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的《论英雄与英雄崇拜》和《服装哲学》读完了,接着,他又阅读了《旧衣新裁》。学校的老师,他已经不再放在眼中了。
“哇,这么好看的花纹!太有气质了。夫人呀,您穿上一定挺合适。”
可是,以夫人为首的饮酒作乐的大人们,无论何时都只把他当作一个孩子,不屑与之交谈,更不想轻易让他加入他们的阵营。有事的时候就器重他,玩的时候就将他赶回书生房。他的怨气就发散到玄一身上,这样才能一泄心头郁闷之情。这么一来,二楼的宴席上疯狂迷乱之声与楼下玄一失火般的号啕哭喊声,在同一屋子里相互呼应,此起彼伏。
也因为这样,学校的生活显得比以往更加愉快,每天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两三点,坐在教室的课桌前学习,对于逆境的怨言和悲观全都消失殆尽,希望和自信照亮了他多福的前程。同年级的学生为他起了一个“圣人”的绰号,对此,他好像并没有感到什么不悦。令满堂的教师同学刮目相看,使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情形,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在上演。
七
他暗自不停地重复着这些话,心中充满了无限的信心和荣光。由此,当家仆的辛劳、对于药研堀自家的思恋,均在那一天忘得一干二净了。
究竟到了何时自己才会进入大人的行列呢?在他看来,大人除了体格比自己大以外,并没有其他比自己优异的能力,却拥有他们的特权:在那儿随意地吃美食,穿好衣,沉浸在奢侈安逸的生活中,开着低级下流的玩笑。他们禁止少年们的种种行动,诸如有堕落的危险、有奢侈之嫌,却允许大人们行事,这又是为了什么?
母亲一向看不懂这些文字的意思,一目了然的是儿子的思想并不稳定。
阿久和阿新也和着商人们的花言巧语的忽悠,翻动料子布匹发出评价,春之助则是远远地观望,暗暗地听取。于是,一条女用宽幅腰带缎子大概得花多少钱,做一套衣服的布料一反<a id="noteBack_7" href="#note_7">[7]</a>的时价,他在不知不觉之中都记住了。当然,他也没有忽略阿町这个月花了八十元买了个戒指、阿铃买了珍珠项链的事实。
梦幻人世间,脆弱无常转瞬逝,吾心未醒眼。
商人除了买卖商品之外,也很会大侃山海经,社会上的大小事件信手拈来,说得妙趣横生。他们常常伺候在主人夫妇身边,也不忘讨好女佣们,向她们传播花柳界的有趣秘闻,或者是哪位演员在外的名声。那种不惜耗费时间、慢条斯理的模样终于吸引了春之助,他在暗地里听到后也不禁一起笑出声来。那些商人们深谙谈话之术,每天在有钱大客户家和艺伎屋里转悠,深受女人和孩子们的欢迎。与家庭教师枯燥无谓的经历相比,他们的境遇是何等快活。而且,他们每个月都有不菲的收入,心中没有任何的抱怨和烦闷。狂言节目更替时就去看戏,想要时就去添置一套时髦的衣服,就这样快快乐乐、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或许他们这样才像是人的幸福的人生。与其像春之助那样整天伏案孜孜不倦地苦读哲学书籍,还不如听他们聊聊有趣的社会话题更觉温暖,也更能接触到人间的真谛,产生对于世间的深深的留恋。他终于发现:迄今为止自己离开现实世界太远,对于大人们也太过轻视了。
两三页后,还有一首引自西行法师《山家集》的和歌,上面有圈点。
“啊,自己终究是位非凡的人物,今天的事情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吗?太好了,真是幸运!”
近一时期,春之助特别被大人们的服装吸引。那些名为大人的家伙,即便身份低下,大概也拥有一两套丝织的衣服。以进出井上家的商人为首,本店的掌柜和伙计,都拥有丝绵短外套、丝绸织物的外褂和丝织棉袄,至少会有一件丝绸的外出用正装。一有机会就穿上它上街去。这样一件外褂的价格,比春之助他们中学生制服的价格还要贵。首先从平时身上穿的服装看,大人们的衣服和春之助穿的和服在品位上就大相径庭。学生们穿着土里土气的久留米白点花布的窄袖棉衣,腰间系着全黑的毛料兵儿腰带,再穿上一条短短的小仓裙裤。与学生们的服装相比,大人们穿的就显得远为优雅和美观。首先,在铁青色无花纹或者素雅的竖条纹有衣领的短外褂外面,穿上相同气度条纹的棉袄,腰上缠上博多制的角带,外面再系上粗纹黑格子的围裙,看上去潇洒、整洁又利落。再看学生的制服,无论是美男还是丑男,穿在身上都同样难看。而大人们插在腰间的香烟盒、直木纹的木屐鞋底、木屐带的花纹、身上佩戴的小饰物,不少也都是出人意料地贵重,就是独具匠心的美术品,其色调与和服极为相配,让春之助大饱眼福,感到无比畅快。由此使他感到:不论自己如何瞧不起那些大人,然而,受到他们在物质上所拥有的优势所造成的外表的压力,自己反而成了猥琐卑屈的存在。
…“hence God resolved to form a certain movable image of eternity; and thus, while he was disposing the #note_4">[4]</a>的宗教狂热。也不由得想起了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语录。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他们少壮时代的奇迹般行动的先例,也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之中。看吧,自己只是气宇轩昂地叱咤一声,那些蠢不可及的凡夫俗子就没有一个能够抵御。自己绝非在虚张声势恐吓众愚,要是那狮子般的一声怒吼只是徒有虚表,那么那些人无论怎么愚蠢,也不可能被我这么个黄口小儿吓倒。之所以经我一声怒喝,他们就变得哑口无言,完全是我人格深处的灵妙精神在发挥作用。大家起哄嘲笑时,连春之助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宛如烈火熊熊燃起,刹那间放射出闪闪发亮的电光。
更何况主人吉兵卫、阿町、阿铃这一档人的奢侈,真不知道对于春之助的刺激有多大。每晚沐浴后,吉兵卫都会披上一件华美的弁庆格子花纹的和式棉袍,那虽然是用夫人艺伎时代的旧家居便服改制的,但吉兵卫披上它盘腿而坐,一边喝着酒的模样看上去显得十分高雅秀丽,活像舞台上的演员。春之助心想,哪怕只是一次也罢,自己能穿上试试就好。在电灯光的照射下,那些底色熠熠闪光的高雅服装的丝织质地,在他看来真是无比高尚艳丽。说是要去赏花,要去看戏的夫人和小姐,每一次外出时必定是盛装打扮,身上的衣装饰品,件件都极其贵重精巧。平时制作的每一件浴衣、订制每一双短布袜,都要经过仔细的考量、严格的品评,她们知道怎样的线条与色彩才能最好地映衬出自己的容颜和身段。一旦经她们的手足穿戴,腰带、衬领也罢,戒指、和服外褂带也罢,瞬间会相互争艳,展现出不可思议的魅力。有时她们像低调外出的贵妇人,有时又像艺伎和雏妓郊外的信步漫游,她们深知如何因应场景来巧妙搭配饰品,以体现各式各样的变幻多姿的情趣。
“Bohn’s Classical Library”<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烫金字迹也快被磨得看不清了,满是污秽。试着抽出其中的一卷,只见里面到处是红墨水画的底线,还有用铅笔做的注释和评论。春之助想到这套书的前主人是如何热心地熟读、玩味和研究柏拉图的,不禁佩服他的好学和高雅。他以前只听到过柏拉图的大名,却未接触过他的文章,此刻,就像见到了憧憬已久的恋人,心中雀跃不已。他伫立在书柜跟前,书上的一节文字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