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
章三郎勃然大怒,急着胡乱将机器转了几下,可不知哪儿操作有误,唱针还是无法顺当地进入唱片的纹路。他热得难受,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水,憎恨地瞅着留声机,不由得眼中噙满了悲伤的泪水。
“生活艰难之状竟然如此严峻,想要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就会这样困难。我要是到社会上去恐怕也得承受父母同样的苦患。”
“章三郎,你在干什么呀?瞧你那模样,逞能说自己会弄,明明不会,还要硬搞,会把机器弄坏的!所以我不得不说你,要放的话,快把机器拿下来,让阿富教教你。章三郎,快拿下来!”
“你这个撒娇发嗲的家伙,别再胡说八道!谁要你教播放留声机。要你教,还不如先砸烂了它。你给我记住!”
“这对夫妻成天这样争来吵去的,还不如早点离婚算了!再这样吵下去,日子只会越过越穷。”章太郎作为一名旁观者,觉得他俩既可怜又滑稽。按照他公平的观察,目前家里的穷困也并非完全是父亲的无能造成的。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或许他真想冲着母亲说:“都是你不好,才会导致我这样落魄。”就凭着父亲忍而不发这一点,也说明实际上他比母亲来得聪明。
楼下的病房里,又传来了妹妹狂妄自大的指责声。听到妹妹的话语,章三郎感到怒火中烧般地愤怒和不快,先前的悲伤顿时忘得精光。
“从烧饭到照顾病人,全是我一人所为。”母亲不停地发着牢骚。但事实上母亲是个十分懒惰的人,既没有一家主妇的觉悟,也没有那种资格。在阿富生病之前,她从未亲自做过一顿早餐,与其说她不做,毋宁说她根本就不会做。
“爸爸和妈妈不论说什么,哥哥都听不进,不当一回事,那可不行!应该有个更厉害的人来教训他,否则他是不会清醒的!……”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回来了,他冲着二楼大声干预。
“告诉你不要再睡午觉,你为什么不听?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
“章三郎,你把留声机搞坏了吧?发出了怪声,喂!”
父亲气急败坏地大声责骂,狠狠地瞪着儿子,这还不能让他解气。
章三郎露出会心的笑容,不悦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这一段时间,他还没有这样痛快过。随着小调的旋律,他摇头摆手,得意非凡。放到“柳樱仲之町,迟早鲜花谢……”时,声音开始变坏,唱盘出其不意地停了下来。是不是发条没有上紧?章三郎完全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他小心翼翼地又转了五六圈发条,唱片依然发出老牛哼叫的怪声,稍稍动了动,又停了下来。
“一家人家的主妇,不做饭能行吗?”被父亲这样一说,母亲一准一副不买账的样子,噘起嘴来,不以为然。“反正我就是这个样,不是一个能干的主妇。我过去从未想到我会落到如此贫穷的地步,居然还得被迫烧饭。”
他在心里呵斥自己。为了要和妈妈和妹妹那种可怜虫憋口气而流泪,那自己也太窝囊了。对于比自己还要低下的人,他始终愿意保持心中的冷静。
父亲万般无奈,傍晚下班回家,还要自己挽起衣袖淘米做饭。每天早晨,当妻子、儿女还睡在床上时,他就得起床,来到灶前生火做饭。当他把煮好的饭从锅里盛到钵盘,烧好豆瓣酱汤,母亲才懒洋洋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父亲干完这么多的活,急急忙忙地吃完早饭,自己装好午饭的便当盒,赶去老板的店里上班。那家店是越前堀的搬运店,四五年之前,父亲在那儿当上了掌柜。
“浑蛋!有为这点小事而哭的家伙吗?”
父母亲就这样,一个劲地祈愿生活的平安,试图贫困而又可怜地终其一生。丈夫没有控制妻子的能力,妻子缺乏激励丈夫的决心,两个人都不去设法寻求摆脱眼下困境的办法。他们每天都在抱怨自己命运的不济,却依然维系着丑陋的人生,既不奋发图强,也不自戕自灭。
“你有这工夫睡觉,还不如去芳川处给你妹妹买药。那药晚上要喝的,你马上去拿。瞧你这家伙,妹妹卧病在床,你竟什么忙都不帮!”
“怎么样?留声机这玩意儿,谁不会放啊?瞧你们大惊小怪的!”
“瞧你这当父亲的,竟连儿子的学费都没帮忙出过……”章三郎模仿着父亲的腔调,在心里嘀咕着回敬。
说着,他再次粗暴地摆弄搞不定的留声机。这一次,不知什么缘故,碰巧唱针划入唱片,响起了“清元北洲,新桥艺伎小静”的曲调。“晚霞时分衣纹坡,整襟喜迎首购物……”娇媚浓艳的自然女声,高亢尖厉地传来,唱得兴高采烈,很有气势。章三郎双手合抱,听得如痴如醉。母亲和妹妹也不再吭声,楼下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
父母亲又上到二楼,因昨天相同的争论而哭泣、愤怒、指责。母亲说,就是不能住院,也该请个护士或女佣来照看她。“阿富真是太可怜了,默默地忍受着不说。我一个人,又要忙厨房,又要照顾她,实在是忙不过来呀。虽说家里穷没有办法,但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受累啊。”父亲绷着脸,胳膊和抱在胸前,听着母亲抱怨,只是叹息着,听过算数。对于母亲的任性和奢侈的主张,他早已了然于胸,厌倦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