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
“阿叶啊,真是对不起,能不能把你的留声机借给我们四五天?阿富每天都很寂寞,他说让我问你借。”
过了五六天的一个深夜,掐准家人都已熟睡的时刻,他又蹑手蹑脚地下楼,借着微弱的灯光,环视房间的各个角落,在父亲的枕边并没有看到那只酒壶。
阿叶是章三郎叔叔家的女儿,与家境落魄的章三郎家不同,叔叔家十多年前就渐渐发迹,现在在日本桥的大街上开了一家气派的杂货铺。无论是四五年前章三郎上文科大学的学费,还是去年春天妹妹阿富生病以来的医药费,都多亏了叔叔的帮助。八丁堀一家全靠着叔叔的庇护,才得以勉强度日。叔叔女儿的留声机,也是阿富母亲因妹妹的恳求,半年前从阿叶处借来的。
“那当然啦。我要借的对方都不会拒绝的。所以我们更加要好自为之。就是不借,我们也已经受了人家不少的恩惠,为什么要把人家不愿借的东西硬是借来?”
章三郎觉得自己必须对这样不公道的天诛表示反抗,自己完全不能忍受上天的这一惩罚。他要想尽一切方法,排除海啸一般袭来的死亡的恐怖,尽可能好好活下去。即便自己的境遇是悲哀的,但是自己来到的这个世上,还是充满着恶魔教导的欢乐,自己一定得长久地活下去,瞅准时机,将自己的肉体和感官,沉浸到那片欢乐的毒酒海洋中去。就像大户人家吝啬杯中的每一滴酒一样,我的人生要尽可能多地珍惜并品尝每一滴美酒。对于根治自己的疾病,他已经断念,只求努力地短暂遗忘那受到诅咒的痛苦。有时感到恐惧的发作,他就会不分白天黑夜,不论在大街上还是电车里都仓皇饮酒。无论怎样的刹那间的恐惧,只要马上出现醉意,神经立刻就会安宁,身体的战栗就会停止。虽然明明知道这样的权宜之计只会加剧病情,但他也只能图一时的抚慰而无从顾及将来了。
“可这是你女儿想听才借来的呀。再说了,你自己不也借来不该借的东西嘛。”母亲一点儿也不示弱。
只要喝了酒,什么也不怕了。——章三郎渐渐地迷信上此道,为了维系他每天的生命,喝酒变得比吃饭还要重要。特别是每天晚上,临睡之前不喝上一定量的酒,就无法入睡。手上有钱,他会买来小瓶的威士忌,外出时揣在怀里上路。没有钱的时候,为了排遣痛苦,只要是含酒精的饮品,不管是什么一律贪杯。他瞒着双亲,悄悄地从火钵架抽屉里偷出十钱银币买来泡盛烧酒,或者深更半夜溜进地板房的厨房间,仰脖将烹调用的料酒一饮而尽。
度量小的父亲傍晚下班回家,冷不防就训斥起母亲来。
关于留声机的争论,其结局也与以往一样,父亲脸上无光地极其不快,母亲则可恨可气地哭天抹泪。
“哈哈,你的病情真是太严重了,医生也治不了啊。你从小就沉溺于极不自然的色欲,过分蹂躏了自己的灵魂,现在正在接受这样的报应。我很清楚你的人品,你有这天生的精神缺陷,无论是医生还是神灵都救不了你。真是可怜呀,我也无力救你一命。”
只要母亲此言一出,父亲一下子就全哑了。父母亲和他们兄妹俩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这么贫贱的。父亲到间室家做养子的时候,继承了不少上一代传下的财产,当时母亲是个什么也不缺的幸福家庭的小姐,可是,二十年间,这个家就一步一步地落魄,最终到了过日子都艰难的地步。母亲相信,这一切都是父亲没有本事的结果。父亲并不是投机钻营、沉溺于放荡不羁生活的人,他认认真真地继承了养父母的家业,严守着一个养子的身份,在不知不觉之中落后于时代的发展,变得消极退缩,渐渐染上偷懒逃避的恶习,一点一点地耗尽了家中的财产。尽管母亲把责任归咎于父亲的无能和缺少远见,可父亲并没有认识到自己身上的弱点。他耿直、顽固、谨慎,认定只要消极地守住道德就是完成了做人的本分,在此之上的幸福或不幸,完全是命中注定。但是每当遭到母亲的正面攻击,他也确实会心怀愧疚,满脸羞惭地低下头去。就这样,每次吵架常以母亲的胜利告终,但是母亲却不以胜利感到高兴,她越赢得胜利,父亲越萎靡,母亲越感到难受,最后只能像孩子那样没出息地抽泣,不停地发着牢骚。
医生带着一脸的烦扰做出自己的宣判。
“我们娘儿几个住在这种大杂院里,到底是谁的过错!”
“咱家的料酒,总是很快就没了,我老觉得奇怪,看来是章三郎夜里偷着喝掉了。你说呢?一定是的。”有一次,母亲对父亲说。
“人家那么宝贝的东西,干吗要借来!还是免了吧。要是给弄坏就糟了。明天还是快快给人家送回去!”
“料酒那玩意儿能喝吗?要是他偷喝的,真是没治了!没关系,今晚你悄悄把它藏起来。喝料酒会把身体搞坏的。”父亲半信半疑地说。
“好吧,您拿去吧。”阿叶不得已地答应了。但是,她最喜欢的小三郎的《纲馆》《林中客船》等唱片却故意藏了起来不借。对于唱针的装法,上紧发条的方法也都一一做好说明,这才借了出去。
当天夜里,章三郎像平时一样又溜进厨房找酒,可怎么也找不到。于是,他通过隔扇的破洞朝客厅里窥视,发现在父亲的枕边,一只酒壶与烟灰缸并排放着。父母亲睡在生病的阿富两边,张着嘴打着鼾睡得很死。很奇怪,劳累的父亲和爱哭的母亲,只要一躺下就酣睡。章太郎将视线转向终日像大理石一般仰卧在床的妹妹,确认她也睡着后,完美地偷出了酒壶。随后,他躲进厕所,忍着令人不爽的臭气,大口大口地喝起料酒来。
章三郎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病情的根源,因此,他不想去看医生,接受这样的宣判。他只是为自己的疾病感到懊恼和失望。
母亲又说起了她的老一套,一边絮叨一边落泪,从袖袋里拿出皱巴巴的废纸擤鼻子。她与其说是在怨恨丈夫,莫如说是在为自己频频落入这般境地的经历而悲伤。其实,家里每天晚上都会爆发的夫妻吵架,总是以母亲的落泪而收场的。哪怕是易怒的父亲气得太阳穴青筋直暴滔滔不绝地咒骂,只要母亲以她的固定套路回敬,父亲马上会枯萎下去,缄口不言。
“你遭受的痛苦都是上天对你的惩罚。逆天而生的人都将受到上天这样的惩罚,像你这号人,狂妄地忤逆天意,最终会变成一个疯子。即便如此,你还不愿改变自己的生活吗?”
“受人恩惠,是我异想天开要受人恩惠吗?你若觉得不好意思,不想受人恩惠,那也做个样子出来给我们看看呀。明明自己没本事不受人家照顾,还老埋怨别人!要是你能做到让我们不为难,那我怎么会做让你脸上无光的事呢?……”
章三郎听到了自己良心的呵责,对此他是这样答复的:“是谁,把我生养成一个逆天而生的人?无法认真地对待善,只会死命地习惯于美妙的恶。将我培养成性格如此奇特的人的究竟是谁?对于违背道德的天谴,我可不想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