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
五
“哥哥,你打开壁橱要干什么?”妹妹语气生硬地问道。
当时,有性受虐狂倾向的章三郎遇上了一个对自己的任何要求都言听计从的妓女,为了能去她那儿,他想尽办法筹措嫖资。不出三天一定上蛎壳町的暗娼窟一次。他用上课费、教材费等名目,把从日本桥亲戚处借来的学费全花在妓女身上不说,甚至又开始欺骗好不容易恢复友谊的朋友们,连从他们那儿借来的书籍也被他卖掉,用作去水天宫背巷那女人处的嫖资。巨大的恐惧和巨大的欢乐交替笼罩着他,他浑然不觉地坠入了谵妄的深渊。
“已经藏起来了,你在那儿找也白搭。叫你别喝,哥哥为啥偏不听呢?……我家的厨房里,每天晚上有黑头大老鼠出现,可不能掉以轻心地随便放东西。”
“哥哥,你不许随便摆弄那台留声机。那是阿叶借给我的。你要是胡乱播放,搞坏了唱片,阿叶会对我生气的,你别动它!”
病人无力地以微弱的声音讥讽道。她的咽喉深处像是有痰卡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章三郎伸出头来,环视了一下屋内。靠着对面墙壁的橱柜上,有一块竖条纹状包袱巾盖住的四方形物体,看上去很像留声机。
章三郎胆怯地站在原地,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紧盯着妹妹那毫无表情的明亮眼睛,长时间忍受着的厌恶之情,突然爆发了。
“啊,他们发现后又转移到别处去了。”他嘀咕着,站在房间的中央,俯视着三人的睡姿。父亲照例鼾声如雷,母亲则张大嘴巴,睡得安稳香甜,他们的模样就像倒在路边的患者,看了令人心疼。这两三年来,章三郎从未仔细端详过双亲的容貌,他怀着歉疚的心情注视着他俩。父亲穿着肮脏、破旧的平纹粗绸的棉睡衣,底襟处露出瘦骨嶙峋的两条多毛的小腿,好似枯萎的花瓣一般的脚背冲着天花板,睡得死死的。他的脸颊深陷,突现出眼窝和齿列,与其说是个睡着的活人,莫如说是一具饿殍。由于父亲过分瘦弱的关系,母亲看上去全无憔悴之状,比较丰腴,露出胸前白皙的肌肤,双臂难堪地伸向两边,支起一条腿,睡相丑陋。父母俩越是睡得深沉,章三郎越是心生怜悯。这对酣睡的老夫妇,被终日的辛劳和担忧折腾得精疲力竭,只在仅存的夜晚睡梦中才能享受破败的余生。在他们静静的嘴唇和眼睑里,不再有白天训斥章三郎时的怒火和秽言,而且他们俩正躺在自己的脚下,仿佛在向自己的儿子乞求怜悯和救赎。
“……那留声机可是阿叶的宝贝,说是离不开它,也不愿意借给我们。因为阿富想听,才勉强借来的。你这种毛手毛脚的家伙,连怎么放唱片都不知道,弄坏了可怎么办?咱家除了阿富,你爸爸和我都没动过那机器啊。”
“章三郎,求你救救我们。你不是我俩的孩子吗?在这个大千世界,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救我们了。请你好好可怜我们,回心转意,好好孝敬我们。”
“章三郎,妹妹让你别动,你就不能照她说的做吗?”正在厨房后门处洗衣裳的妈妈,手上还带着肥皂泡,用带子束着和服的衣袖跑了出来。
他俩时断时续的鼻息犹如因世道生活艰难的痛苦喘息,听上去就像是父母向自己的苦苦哀求声。对于如此哀伤的人,我为什么还要感到讨厌,表现得如此冷酷呢?对于如此悲惨的双亲,我为什么还要那么反感呢?……想到这里,章三郎的情绪异常激动起来。
“我想拿到二楼去听听,你把它放哪儿啦?”
“幼稚的小把戏,猖狂些什么!”他凶狠地踩着地板,声调低沉地喋喋不休,“你算个啥?一个连站也站不起来的病人,嘴巴还不消停,胡说八道。看你可怜,乖乖闭上你的嘴!你还能神气活现到什么地步呀?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老实点去一边待着吧!反正像你这种病人……”说到这儿,因接着想说的话过于残酷,章三郎自己也吃了一惊,就含含糊糊地说,“别人的事情哪要你操心,用心管好你自己吧,那就算完成你的使命了,笨蛋!”
“虽然没有归还,可是你找它干什么?你就是翻遍了也找不到的!”
病人一言不发。在深夜闷热、阴森的房间里,她毫无表情的双眼依然久久地、冰冷地凝视着章三郎。她的眼睛似乎在说:“哥哥,你犹豫着未说出口的话我全知道,你不就想说,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
“上次妈妈从日本桥借来的留声机,还没有还掉吧?”章三郎的脑袋钻进黑黢黢、略带霉味的壁橱,尽可能语调温和地问。
就在哥哥若无其事地从橱柜上取下留声机,开始摆弄机器时,妹妹歇斯底里地狂喊起妈妈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恶人,我才是一个违背良心的负心汉!是被上天和神灵所唾弃的人。父亲、母亲,请原谅我。”他不由得双手合掌。
“妈妈,哥哥要把留声机搬出屋去!”
“哥哥,你是不是又来偷料酒了?”以为已经睡着的病人阿富,不知何时睁大了眼睛,她那水晶般明亮的眼睛,紧盯着章三郎。
“不会的吧。我就是借了听听。哪会弄坏啊,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