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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者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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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id="note_5" href="#noteBack_5">[5]</a> 断末魔是佛教用语,“末魔”是梵语marman的音译,指人身体上的致命处。

妹妹去世后两个月,章三郎在文坛上发表了一篇自己创作的短篇小说。他的创作,与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自然主义小说的风格迥异,全是以自己头脑中经过发酵的怪诞离奇的噩梦为材料,是一种浓烈而又美妙的艺术。

他懒洋洋地支起身子,在窗户边双手托腮,仰视着成就自己梦中幻影的片片云彩。夏季一碧如洗的苍穹中吹拂的一往直前的南风,急急忙忙地把四处漂浮的块块云朵一个劲地推向北方。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 意为“突发奇想”。

然而,就在章三郎如此幻想着的瞬间,眼睛却一下子睁开了。活像小孩子吹肥皂泡用狠了劲,肥皂泡破灭了。章三郎感到了难以弥补的悲哀,美梦中的幻影全都消失,且难以追回。他赶紧又闭上眼睛,可是白鸟、美女最终再也没能重现。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 《壶坂》指《壶坂灵验记》,日本人偶净琉璃和歌舞伎的世态剧。作者不详,加古千贺补作,丰泽团平谱曲。明治二十年(1887)首次公演。

“啊,我真是没劲,十五六岁就要死了……不过,我一点儿也不痛苦。原来死亡是这么轻松的事……”

同样是个人,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生为一个贫民,以社会的最底层为出发点?上天为何对我毫不眷顾,给我如此不利的条件?章三郎真是越想越气恼,倘若自己是个天命就是生于陋巷、死于陋巷的头脑愚笨、缺乏情趣的毫无价值的人倒也罢了,可自己是一位接受过最高学府教育、将要获得文学士称号的有为青年,绝不能与生活在贫困世界的愚蠢的、毫无觉悟的、苟延残喘的蝼蚁之辈混为一谈。章三郎认为自己具有伟大的天才和非凡的素质,只是这样的天才和素质目前只表现在艺术方面,在成功致富的物质方面还时运欠佳,所以才老是无法摆脱暂时的窘境。

在场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倾听着她的话,恰似在聆听哲人的教诲。就是这一句话,成了行将离开这具肉体的灵魂断末魔<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之声。说完这句话,妹妹就渐渐咽了气。

但是,尽管人类居住的世界如此脏乱污秽,章三郎也从未奢望可以从这片自己立足生长的大地上逃离,像神话故事里的孩子那样升入虚幻的天堂,或者被人拯救到梦幻般的极乐世界。犹如植物生长于土壤,必须扎根土壤才能享受生的乐趣一样,他还是执着于自己生活的这个现实世界,试图千方百计地从这儿找到生的乐趣,并认为这绝不是不可实现之事。章三郎相信:虽然自己居住的陋巷棚户周围,一切都被丑陋、阴郁和厄运纠缠,但人世间的一切并不会都这样灰暗、冷漠。相反,要是能够随心所欲地得到财富和健康,拥有可过王侯般的奢华生活的身份,那么这个现实世界会十分愉悦和美好,将远胜于天堂和梦境。对身陷逆境的自己而言,要想拥有王侯般的身份实属妄想,不过,相比起来,转世升入天堂或华胥理想国的想法则要实际得多。正因为天天这样空想着,所以他对这个社会和生命从未失望过。即便自己爬不上王侯那样的地位,他希望自己可以一点一点地脱离现在的窘境,迈入上层社会,能攀上一尺,就有接近一步的愉悦。可是令他感到气恼的是,这区区一尺的进步,都没有找到得以实现的方法。

“这是怎么回事呀,不是说人断气时还会打嗝儿吗?这孩子怎么没打呀?那些戏里面不是还演给大家看过的吗?”

“太难得了,太值得庆幸了!我的大脑的确具备神奇的功能,我具有随意编织梦境的才能,也许我能够在梦中与自己的恋人相见。可以的话,我真想永远这样沉睡不醒……”

<a id="note_3" href="#noteBack_3">[3]</a> 《神威强大》是日本的落语段子。讲一个不懂装懂的人,当有人问他《百人一首》中“神威强大”是何意时,他就编造了一个吉原花魁和相扑大力士的故事。

大白天,初夏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屋来,明亮地落在仰卧在铺上的章三郎的眼帘,原来这才是白鸟梦幻的由来。那啪嗒啪嗒拍动翅膀的声音大概就是微风吹拂的效果。——明明知道那是做梦,却依然让它持续下去,对他而言,这真是奇特的经历。他很愉悦,心想倘若不是像自己这样拥有病态神经的人,怕是无法到达这一境界的。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具有靠自我的自由意志,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自己喜爱的错觉的能力,可以将眼前飞翔的白鸟再幻化成更加妖艳的女郎。章三郎开始渐渐地集中意念,果然看到了那白鸟的幻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黑幕的深处,取而代之的是孩子们戏耍时吹出的五颜六色彩虹般美艳的肥皂泡泡,飘飘忽忽地腾空而起,其中一个最大的泡泡上隐约地映现出一个奇妙的裸身美女,在微风的吹拂下恰似烟雾般旖旎飘舞,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痴态。

<a id="note_4" href="#noteBack_4">[4]</a> 午炮指日本明治至昭和初期正午报时的炮声。东京在江户旧城堡中心发射空炮,从明治四年(1871)起至昭和四年(1929)止,后改为汽笛。

午睡中的章三郎,十分清楚自己正在做梦。一只白色的鸟,正展开绸缎般明亮的翅膀,在他的脸上啪嗒啪嗒地拍打。白鸟的振翅离得那么近,仿佛就在章三郎的鼻端,简直让他呼吸不畅。洁净轻柔的羽毛,宛如开始融化的春雪一般,时不时清爽、舒服地掠过他的睫毛。——“我正在做梦呢。”在梦中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每当自己的意识渐渐远去,朦胧之中即将进入理想、甜美的梦乡之际,便稍事抽紧神经,立刻让自己清醒过来,回到迷迷糊糊的朦胧状态中去。就这样,他徘徊在沉睡与清醒的中间状态,既不想醒过来,也不想睡过去,希望尽量在这半醒半眠的状态中游弋。“现在,只要我想要从梦中醒来,也是可以做到的。”他这么想着,依旧沉浸在梦中美丽的白鸟的幻影给自己带来的不可思议的喜悦和快感之中。

他所居住的家——日本桥八丁堀局促狭窄的背巷大杂院内,除了二楼的一个房间有一扇朝西的窗户可以望见广阔的蓝天外,这个家可以说没有任何美感可言。无论是四铺席半的房间、壁橱的纸槅门,还是牢房似的墙壁,四下里所有的平面,都像一个贪吃点心的捣蛋孩子的花脸一样,污迹斑斑,这个天花板低矮得令人窒息的屋子里,一年到头充斥着潮气郁积所导致的恶臭,闷热难受,仿佛要把这里的居住者的骨头都腐蚀掉一般。倘若不是从这房间唯一的窗户里可以看到一片蓝天,说不定章三郎早就发疯身亡了。怎么思考,这地方也不该是以万物灵长自诩的高尚人类可以居住的地方。

爸爸一脸狐疑地看着临终的妹妹,死去的妹妹,身体还微微动了一下。肩头的肌肉不声不响地僵直了,羽衣甘蓝似的褪了色的舌头从她的唇间耷拉下来。

章三郎越想越觉得先前的梦境值得留恋,心中十分郁郁不乐。

突然,妈妈哇哇地号啕大哭起来。在父亲的厉声责备下,她咬紧衣袖匍匐在妹妹的遗骸旁。

“梦境也罢,天空也罢,都如此美丽动人,可为什么自己居住的这个社会,却这般污秽不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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