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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者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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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木父亲用乡下方式,耿直规矩地向每个学生道谢,故人据称美貌的妹妹低着头,跟在父亲的身后。

“章三郎,起来吧,快起来!”

章三郎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受到了铃木父亲和妹妹的郑重其事的感谢,只是听到那句“儿子生前承蒙您的照顾……”的话时,他用一般的“不用谢”作答,心中却又觉得无法释然,轻声加了一句“……不,是我受到了他的照顾……”他不无羞愧地朝那个小小的骨灰罐瞥视了一眼。

章三郎也从未期望与那些同学有进一步的交往。从根本上说,他并不认为交友有多大的价值。自己是个十分任性又缺少道德观的人,熟谙那些上不了社交台面的事件,这一辈子想要交到意气相投的朋友,简直是白日做梦。首先,他是不愿对任何人吐露真心、赤诚待人的,更确切地说,就是他并不觉得对朋友有真心交往的必要。——诚然,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也潜藏着不少真挚的情感,不过,那些东西或许要到将来,他的成才之际,用诗歌、小说或绘画等艺术形式才能表现出来,而不是可对每一个个体所能倾诉的。章三郎常常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心底燃烧着的艺术欲求,可是一看到同学们,就尽说些低俗卑劣的恶作剧玩笑话,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一旦与人接触,他脑海深处旋转着的高贵光辉就会失色,只留下表面那些轻薄、虚假和肮脏的东西在活跃。每当此时,连他都认为自己是个劣等人,是个毫无自尊心和廉耻心的小人。

章三郎心里十分明白这个道理,只要对父亲和善一点,自己的良心也会少受呵责。然而,他只要看见父亲那张脸,或者被他说上一两句,章三郎立刻会奇妙地意气用事起来,不想听从他的任何意见。

“不仅是朋友,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对我产生大的影响与感化。我和任何人的接触都只是保持表面的、随意的态势,我不会为他们的幸福而祈祷,也不想借助他们的力量来使自己有出息。他们在社会上获取的敬畏和信赖,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真正的价值呢?对我艺术天分的提高又有多少裨益呢?”

“在责骂父亲缺少教养之前,接受过教育的自己首先应该端正态度才行。那样的话,父亲就会渐渐平和,父子间的感情也一定会融洽起来。”

章三郎觉得,人生在世,对朋友不必过分亲热。人与人的关系之中,重要的唯有恋爱。恋爱其实也就是对于美貌女性肉体的一种渴望,如同身穿漂亮衣服享用美食一样是一种官能上的快感,并不是把对方的人品和精神的作为追求爱的终极目标。哪怕有一天自己会沉溺于爱情而失去生命,那恐怕也不是为了恋人,而是为了获取自己的欢乐而献身的吧。因此,章三郎不仅没有亲切、博爱、孝敬、友情等道德观念的多愁善感,而且难于理解他人为什么能够感知那样的情操。但是,他又不是世间所谓的“讨厌人类”的那种人,虽然看不起人类,却又喜欢与他们一起喝酒说笑,招揽女人。若是十天二十天不与朋友们见面,会觉得无比寂寞。他的内心深处,时常有两种心情在交替:向往闲寂、孤独生活的心境与在花天酒地盛宴上充当帮闲的迷恋。当自己借了朋友的金钱不还,无颜到社会上来见人之时,他就会龟缩在八丁堀二楼的房间里噤若寒蝉,或者踏上漂泊之路。那种时候,他会自大地认为自己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当欠账的时效已到,社会对自己的恶评有点降温时,他又急急忙忙地想见N和O,若无其事地跑去他们的宿舍,恬不知耻地求他们请客吃牛肉火锅,要求招艺伎来作陪助兴。同学们管他叫“逗趣者”,还称之为“悠闲男”“警句家”,把他当作宴席上不可或缺的宝贝,对此他也感到十分开心。就这样,他和同学们的关系最终维持在“酒友”的层面。偶尔有人欣赏他的人格,要求与他建立亲密的朋友关系,章三郎反而会觉得麻烦。对于朋友的要求,做出露骨而大胆的表白后,最后归纳说:“反正我就是利己主义的、极无信用的一类人。要是你讨厌这种性格,那就不要与我交往。但是,除了吊儿郎当的一面,如若你觉得我谈吐巧妙、可爱,是个有趣之人,那就请在了解我本性的基础上与我交往。”

他战战兢兢地窥视着N的眼神,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心中没底的声音。

“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总会有点想法的吧。到底有些什么打算?每天游手好闲,有什么想法,你倒是说呀!”

“瞧,这不来啦,在催饭吧。——其实我们几个也都没吃呢,你不吭声也会让你吃的。别做出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他常常会不由分说地被叫到父亲身旁,遭到这样的逼问,要他发表意见。这种时候,章三郎通常与父亲面对面站立,多久也不做回答。

“虽说你们答应请吃饭,但宿舍的饭可不受欢迎哟。务请让我吃顿牛肉。两三天没吃肉了,实在太想吃牛肉。要是再能让我来杯啤酒,那就更没话说了。”

章三郎心头火起,可是细细一想,让父亲变得如此粗暴、野蛮,还都是自己的罪过。过去,父亲可不是那么野蛮,对孩子也不冷酷,就是现在。他对母亲、妹妹阿富和其他人,还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甚至会被他们看不起。但是,唯独对自己的头一个儿子章三郎,却凶如猛兽,说到底,这是章三郎无视父亲作为长辈的权威,迄今为止拼命逆反他所造成的结果。他觉得,至少在面子上应该让父亲过得去才行,可自己总也忍不住,对他极其冷淡,而父亲也觉得这个儿子就是个“混账东西”。

次日上午十点,铃木的遗骸化为灰烬,装在小小的瓦罐中,从上野车站被送往家乡。前来送行的学生将近五十人,大家站立在列车窗前的月台上。

“即便是当父亲的,怎么可以用脚踢醒自己的儿子?真是毫无教养!”

“我的儿子生前受到大家的照应,真是万分感激。今天同学们又远道前来送行,我感到诚惶诚恐,深表谢意。”

章三郎被喊声叫醒,父亲一脸凶相地站在枕边,用脚尖顶着他的臀部摇晃。

“都二十五六岁的人了,每天不好好上学,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打算怎么办呀?”

“哈哈哈哈,赞成赞成。我也想喝啤酒。喂,N呀,间室那么想喝,我们就发个狠劲,要上半打如何?”

章三郎拿父亲没有办法,并不是因为他具有的道德观。道德这一固定词汇,完全无法诠释父子俩的关系。一种不可思议的、令人胸闷难受的、心头压抑的、悲伤阴翳又频生怒气的情感,经常存在于他们父子之间,叫他怎么也化解不了。偶尔来到父亲面前,强烈的反抗心理就会勃起,不满的怒火会熊熊燃烧。但是,父亲那张羸弱的脸上,总是带着阴郁的、令人怜悯的悲伤面容,因此,章三郎无法顶撞,也无法动手。一想到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与老人同样的血液,章三郎就会难以忍受,一时间全身变得僵硬起来。

由于章三郎说话样子过于奇怪,S和O都忍俊不禁,忘记了过去的气愤。看来他们都渐渐忘记了对章三郎的蔑视和憎恶。“接触下来看,间室那家伙的性情还不错。他并不是那种心底恶劣的坏人,只是有点懒散和吊儿郎当,不讲信用。想起来也算是个可怜的人。对于这种人,只要一开始就警惕别借钱给他,那么还是可以与之有趣交往的。”朋友们对章三郎产生了新的想法。

虽说内心看不起父亲,却也不会主动谩骂他或者挽起袖子动手。若是真那么干了,他对父亲也不会感到如此不快了。倘若能像对待他人那样感知父亲,对待父亲,自己就会比现在更幸福一点。要是别人骂了自己,自己一定会无情地加以回敬;要是别人误会了自己,自己一定会直接加以辩解;要是别人可怜、可鄙、贫穷,自己一定会慰藉、回避、恩赐他的;依据实际情况,或许还可以与他绝交。然而,正因为这位是认识自己的生身父亲,才使得章三郎觉得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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