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吾 另有主意
<a id="notef1" href="#note1">[1]</a> 1960年1月,日美签署新《日美安保条约》,日本民众因此掀起战后最大规模的社会运动。桦美智子即是当年6月此次运动的冲突中被打死的东京大学女生。
天吾最早的记忆是一岁半时的。母亲脱去衬衫,解开白色长衬裙的肩带,让一个并非他父亲的男人吮吸乳头。婴儿床上有个男婴,那大概就是天吾,他把自己当作第三者进行观察。也许那是他的孪生兄弟?不,不对。躺在那儿的大概就是一岁半的天吾自己。他凭直觉知道是这样。男婴闭着眼睛,呼吸细匀地睡着。对天吾来说,这是他人生最初的记忆。那大约十秒钟的情景鲜明地烙印在意识中。既无前因又无后果,仿佛被洪水淹没的街市上的尖塔,这段记忆孤零零地,在滚滚浊流中探出头来。
“不过小松先生,不管抬出什么高尚的理由,搬出什么堂皇的名分,怎么看这都是诈骗。也许这动机拿到哪儿都不让人羞愧,可实际上无法拿到任何地方,只能偷偷地行动。如果说诈骗这个词不恰当,就是背信弃义。就算不违反法律,这里面也有道德问题。您想想,身为编辑,却捏造自家出版社文艺杂志新人奖的获奖作品,这不就像股票的内部交易吗?”
如果有别人在,天吾会假装忽然晕眩。实际上,这和突然的晕眩的确非常相似。只要过一小会儿,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掩住嘴巴一动不动,举手示意对方:没事,不必担心。有时可能三十秒就平复了,也有超过一分钟的情形。相同的影像自动地反复播放,比作录像带的话就像锁定在了重播状态。母亲解开长衬裙的肩带,一个陌生男人吸吮她勃起的乳头。她闭上眼,大口喘息。母乳令人怀念的香味微微飘溢。对婴孩来说,嗅觉是最为敏锐的器官。嗅觉教会他许多,有时甚至教会他一切。他听不见声音。空气是黏糊糊的液体。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柔嫩的心音。
“文学不能和股票相比。两者完全不同,”
这段长度约为十秒的鲜明影像,常常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既没有征兆,也没有犹豫,连个敲门声都没有。有时是正坐在电车上,有时是正在黑板上书写算式,有时是正在吃饭,有时是正在和谁对坐交谈(比如说这次)。它说来就来忽然造访,像无声的海啸,排山倒海地汹涌而至。等回过神来,它已经矗立在眼前,手脚已经麻痹,时间长河忽然断流,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呼吸无法正常进行。四周的人和物悉数化作和自己无关的东西。那道液体的高墙将他全身吞噬。尽管感觉世界被锁进黑暗,意识却并不因此模糊,只是迅速转换轨道,某些部分甚至变得更为敏锐。没有恐惧,却睁不开眼。眼睑被牢牢地闭锁,四周的声响也渐渐远去。那熟悉的影像于是一次又一次被投映在意识的屏幕上。周身汗水喷涌,他清楚地感觉到腋下的衬衣渐渐变湿,全身开始微微颤抖,心跳加速,加剧。
“比如说什么地方不同?”
“那东西你拿着好了,说不定有用处。”小松说。天吾把照片放回信封里,放在《空气蛹》的复印件上。
喉咙干渴。天吾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小心翼翼地不让水泼洒出去,喝了半杯。休息片刻调整呼吸,再把剩下的半杯喝光。意识渐渐回归原处,身体感觉恢复如初。他把空杯子放下,用手帕擦拭嘴角。
“小松先生,我对业界的内情几乎一无所知,不过按照一般常识来考虑,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计划。一旦向社会说了谎话,就不得不把谎言永远继续下去,得一直圆谎。无论在心理上还是技术上,这都不是简单的事。只要有一个人不小心在什么地方做错了,就可能给所有人带来灭顶之灾。您说呢?”
天吾终于睁开双眼,调准焦点,凝视自己紧握着桌边的右手,确认了这个世界仍然存在并未崩溃,自己也依然故我完好无损。麻痹感还残留未退,可放在那儿的确实是自己的右手。还传来了汗味,是在动物园的兽栏前闻到的那种奇怪而粗野的气味。但毫无疑问,那是自己发出的气味。
小松摸出一根新的香烟,点燃。“你说得对。你的见解既全面又正确。这的确是个充满风险的计划。此时此刻,不确定的因素稍稍多了点,无从预见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没准会失败,给每个人带来不快的回忆。我完全理解。可是啊,天吾君,考虑了这一切,我的本能告诉我:向前进!因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到现在为止,这样的机遇一次也不曾有过,只怕以后也不会有了。把它比作赌博也许不恰当,不过,一手好牌全凑齐了,筹码也足足有余。万事俱备。如果错过这个好机会,将来要后悔的。”
或者这只是伪造的记忆?一切都是他的意识在事后为了某种目的和企图,随意虚构出来的?这种可能性,天吾也充分考虑过,并得出了“恐怕不是”的结论。如果说是虚构的,这段记忆未免过于鲜明,过于有说服力了。其间的光线、气味、心跳,这些真实感强大难拒,无法认为都是赝品。而且,假定这种情景果真存在,什么事都能顺理成章地解释,不论是从逻辑还是从感情的角度。
“比如说,对啦,你漏了一个重大的事实。”小松说。他的嘴巴开心地张大,大到天吾从未见过的程度。“不如说,你是故意视而不见。这个事实就是你已经跃跃欲试了。你的心已经向着改写《空气蛹》迈进了。我一目了然。管他什么风险和道德!天吾君,你现在肯定满心希望亲自动手改写《空气蛹》,肯定想取代深绘里,把那个东西抽取出来。喏,这恰恰是文学和股票的不同之处。在这里,不管是好是坏,一个超越了金钱的动机在推动事物前进。你回家好好地问问自己吧。站在镜子前仔细观察自己的脸吧。那脸上清楚地写着呢。”
并非父亲的男人吸吮母亲乳头这一幕的意义,一岁半的幼儿当然无从判断。这一点很明确。所以,如果天吾这段记忆真切无误,他一定是未作任何判断,只是把目击的场景原样烙印在视网膜上。如同照相机把物体单纯地当作光和影的混合体,机械地记录在胶片上。于是随着意识的成长,这保留固定下来的影像一点点得到解析,被赋予意义。但是,这种事在现实中到底会不会发生?在幼儿脑中保存这种影像是否可能?
天吾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忽然变得稀薄。他短促地环视四周。那段影像又要出来了吗?但没有这样的迹象。这空气的稀薄来自别的领域。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拭去额头的汗水。小松的话总是正确的。为什么呢?
只要一有机会,天吾就向周围的人打听:您能回忆起来的人生最早的情景是几岁的事?许多人只能想起四五岁时的记忆,最早的也不过三岁,更早的例子一个也没有。看来孩童能把周围的情景作为有一定逻辑性的事物进行观察和认识,似乎至少要到三岁以后。在此之前,所有映入眼帘的情景只是不可理解的混沌状态。世界像一锅稀粥,黏糊糊地没有骨骼,无从把握。它还没有在脑中形成记忆,就从窗外一掠而过。
“喂喂,天吾君!”有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呼唤。那声音仿佛从横穴的深处隐隐传来,天吾猜到是在呼喊自己。“怎么啦?老毛病又犯了?要紧吗?”那声音说,这次稍微靠近了一点。
天吾沉默不言,望着对方脸上浮出的不祥的微笑。
这次的“发作”持续了很久。天吾闭着眼睛,像往常一样,用手帕堵着嘴,紧咬牙关。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只有等一切都过去,才能根据身体的疲乏程度来估测。身体消耗得非常厉害。第一次感到如此疲倦。等了很长时间,眼睛才能睁开。意识在争取尽早清醒,肌肉和内脏系统却抗命不从,像冬眠的动物弄错了季节提前醒来一样。
“最重要的,是我们打算把《空气蛹》改造成更优秀的作品。这是个本该写得更好的故事。里面有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某种必须由某个人巧妙地抽取出来的东西。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不对吗?为了这个目的,我们齐心协力,议定计划,各尽所能。这作为动机,拿到哪儿都不让人羞愧。”
看着它!他们说。只许看着它!他们说。你就在这里,除了这里,你哪儿也去不了!他们说。这些信息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