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吾 时间能以扭曲的形态前进
天吾想给戎野老师打电话,跟他谈谈这些,但已经过了半夜,只好等明天再说了。
时间能以扭曲的形态前进,这一点天吾知道。时间自身固然是成分均一的东西,然而它一旦被消耗,就会变得形态扭曲。有的时间重而长,有的时间则轻而短。前后秩序有时还会颠来倒去,严重时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本来不应存在的东西又会被添加进来。人类大概就是这样随意地对时间进行调整,从而调整自己的存在意义。换个说法,就是通过这样的操作,人类才能保持神经正常。假如对自己经历过的时间,一定得严守顺序、依照原样均等地接受,只怕人类的神经注定忍受不了。那样的人生恐怕等于拷问。天吾浮想联翩。
天吾翌日一早,便拨通他们告诉他的号码,给戎野老师家里打了电话,然而接不通。“您拨打的号码现在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听筒里反复播放着电话局的语音提示,打了多少遍都一样。大概是自从深绘里获奖后,采访的电话应接不暇,于是把电话号码换掉了。
时间、空间和可能性的观念。
此后一周,没发生任何异常的事情。只有《空气蛹》继续畅销,在全国的畅销书排行榜上依然名列前茅。其间,天吾处没有任何人联系。天吾给小松的公司里打了几次电话,他始终不在(这倒不是稀罕事)。托编辑部传话请他来电联系,他却连一个电话也没有回过(这也不是稀罕事)。每日不断地浏览报纸,也没看到请求警方搜寻深绘里的报道。难道戎野先生最终没有去报警?还是已经报警,警方却进行秘密侦查而未公布?要不就是将它视为一件常见的十几岁少女离家出走案,没有认真对待?
也许深绘里按照预定计划完成了活饵的使命,也许是教团“先驱”绑架了她。天吾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小。他们在信浓町监视公寓,待深绘里一露面,几个人就强行将她塞进汽车里绑走了。如果动作迅速,并且选准时机,这并非不可能。深绘里说“不回信浓町的公寓为好”时,也许是察觉了这样的兆头。
暂且认为它就是真实的记忆。
深绘里对天吾说过:小小人和空气蛹都真的存在。她在那个叫“先驱”的公社中,因为失误导致一只目盲的山羊死亡,因此接受惩罚时结识了小小人,每天夜里和他们一起制作空气蛹。结果,在她的身上发生了某种有重大意义的事。她将这件事转换成故事的形态,而天吾将这个故事整合成小说,换言之,就是将它改变成商品的形态。而且这个商品(借用小松的表达)像烤饼一般,刚出炉便被抢购一空。对“先驱”来说,这也许是件很不惬意的事。小小人和空气蛹的故事没准是不能公之于众的重大秘密。他们为了阻止这个秘密泄露更多,不得不绑架深绘里,封住她的口。哪怕她的失踪可能引起世间的怀疑,哪怕得冒如此的风险,也只得诉诸武力。
但这段记忆伴随着极其鲜明的现实感。有确凿的感觉,有重量,有气味,有深度。这就像附在废船上的牡蛎一般,无比牢固地紧粘在他意识的墙壁上,无论怎样狠命地抖搂与冲刷,都剥除不掉。天吾怎么也无法认为这记忆竟是自己的意识出于需要捏造的冒牌货。如果判为虚构,它未免太逼真、太坚固了。
但这只是天吾的假设,并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也没有办法证明。即使高声疾呼“小小人和空气蛹真的存在”,这种话又有什么人理会呢?首先,这些东西“真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天吾其实也不太清楚。
人类的大脑在这两百五十万年间,大约增加到了原来的四倍。从重量上来说,大脑仅占人类体重的百分之二,却要消耗身体总能量的百分之四十(他上次读的书上这么写)。从大脑这个器官这种飞跃式的扩大中,人类获得了时间、空间和可能性的观念。
天吾一如往日,每周三天去补习学校讲课,其余的日子便继续伏案写作长篇小说,星期五的午后和来幽会的女朋友浓烈地做爱。但不论他做什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仿佛一个错把厚重云团的碎片吞进肚子里的人,郁塞滞重、心绪不宁地度日,食欲也慢慢减退。在半夜莫名其妙的时刻醒来,便再也无法入睡,在这样的不眠之夜思念着深绘里。她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遭遇了什么?他在脑海中想象着种种状况,每一种尽管多少有差异,却都是带着悲观色彩的想象。而且在他的想象中,她总是穿着紧身夏季薄毛衣,胸脯呈现出美丽的形状。这个形象让天吾透不过气来,在他心中制造出更为剧烈的躁动。
天吾在思考关于自己的大脑的事儿。关于大脑,有许多不得不思考的地方。
深绘里那边来了联系,是在《空气蛹》稳稳地在畅销书排行榜上迎来第六周的星期四。
这也许有可能。为证明自己不是那个自称父亲的人在生物学上的孩子,天吾的大脑在某一刻无意识地制造出了关于另一个男人(一个可能是真正父亲的人)的记忆,并试图把“自称父亲的人”从紧密的血缘谱系中排除。他在内心假想一个还活在世上的母亲和一个真正的父亲,试图为有限而苦闷的人生装上一扇新的门。
或者深绘里只是对《空气蛹》的畅销闹剧感到厌烦,独自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当然,也可以考虑这种可能性。她的行动几乎不能预测。但要是这样,她肯定会写下留言,以免戎野老师和他的女儿阿蓟担心,因为不这么做的理由同样不存在。
一岁半,最多是两岁时的记忆,真是自己亲眼目睹的场面吗?天吾时常回想。母亲穿着内衣,让并非丈夫的男人吸吮乳头,手臂缠在男人身上的情景,一两岁的幼儿能辨别得如此仔细吗?能连这种光景的细节都记牢吗?这是不是后来为了保护自己而编造的、对自己有利的虚假记忆呢?
然而,如果深绘里真被教团绑架了,她将陷入不小的危险。天吾很容易就能想象到这一点。像她的父母从某一刻起变得行踪不明一样,她也可能从此下落不明。深绘里与“先驱”的关系一旦被查明(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查明),任凭媒体如何喧噪,只要警方说着“没有遭到绑架的物证”不予理会,一切都将是白闹一场。她也许会被监禁在高墙环绕的教团内,甚至发生更可怕的事。戎野老师制订计划时,有没有将这种最糟的可能性考虑进去呢?
因为脑的扩大,人类成功地获得了时间性这个观念,同时也学会了对它进行变更与调整的方法。人类一面永无休止地消耗着时间,一面与之并行,永无休止地生产着由意识调整过的时间。这可是非同一般的工作。说大脑要耗去身体总能量的百分之四十,也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