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的姑娘们不是好惹的。

她怎么写的，便怎么念了。

那一天，报社不知往她的办公室里挂来了多少次电话，而厂长秘书的回答是：我们厂长今天不在，明天后天也不会在。她这几天忙于谈业务。

报社的人训斥她们：“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了？露天电影院？扫干净了再走！”

都是些有良心的好姑娘啊！

“哟喝，怪厉害的！瓜子皮儿就让你们不高兴了？你们往我们脸上抹黑怎么说？”

一辆车头披挂了黑纱和白花的小面包车做了马婶的殡车。她和兼职工会工作的两位姑娘陪同马婶的亲属们乘另一辆大客车前往火葬场。可是许多姑娘也眼泪汪汪地挤上了车，非要将马婶“送到底”。殡车开出厂，又有百多名姑娘骑着自行车紧紧尾随其后，这是她预先没估计到的。

“扫干净了再走？姑娘们不受你们这份儿支使！”

第三天，晚报“群众之窗”专栏，登出了一封批评信。批评百花玩具厂在全社会大力提倡精神文明之时，为一位厂领导的死停产一日，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更严重的是，厂长徐淑芳，在悼词中，只字不谈化悲哀为建设四化的热情，却大谈所谓良心，以封建主义的恩德思想蛊惑人心……

体重一百八十多斤的马婶，死后用那么小的一个盒子就装下了！马婶的灵魂会不会感到憋闷呢？如果不是因为没处埋葬，她真愿为马婶做一口特大的棺材，用上等的红松木料做……

措词尖酸，行文刻薄。

马婶活着的时候常说，做梦都不敢想，这辈子还能在亮堂堂的车间里为孩子们做玩具，这种工作是女人的大福气。一想到有些孩子多么喜爱她亲手做的玩具，她恨不得回到和姑娘们一样的年龄，为孩子们从头儿活几十年……

全厂的姑娘们差不多个个都被激怒了，她们拿着那张报纸到厂长办公室去找她。

马婶生前曾说过，最听不得哀乐，一听到哀乐心就像被一只大手揪住了。她也认为中国人所听熟悉了的那首哀乐，不太适于作为凡人的殡葬曲。它使死亡的严峻性对活人显得太强烈了！它太震撼活人的心灵了！而马婶是凡人。一个安分的凡人必定是不愿以自己的死亡去震撼活人的心灵的。相比之下，倒确实是贝多芬的《安魂曲》更适于作一切人、一切不平凡的人和一切凡人的殡葬曲。因为它所体现的悲哀是忧伤的，而不是撕肝裂胆仿佛天崩地坼般的震撼。凡人的死是震撼不了天地的，凡人的死尤其需要的是一首《安魂曲》。追悼凡人的活着的凡人的灵魂尤其需要将悲哀淡化为忧伤，而忧伤之对于活着的凡人的灵魂，也将能比悲伤更长久些。

“你们自己扫吧！”

录音机播放着哀乐，不是中国人所听熟悉了的那首哀乐，而是贝多芬的《安魂曲》。

“你们自己也别扫了，明天后天我们还来呢！”

许多姑娘听着听着哭了。

一件马婶在手工车间没来得及缝完的绒布熊猫，作了马婶的殉葬品。

而她不在。因为她已先于她们看到了那张报纸……

她暗暗对自己说：徐淑芳，为了她们，你值得努力当一位好厂长！你永远也不必为自己所选择的这一种活法后悔！

当天，有几十名姑娘进了城，到报社去提抗议。她们离去的时候，在总编办公室和走廊里留下了一地瓜子皮儿。

她从车后窗望着她们一个个顶风猛蹬的样子，心中深受感动，吩咐司机减慢了车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