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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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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词一旦被赋予了崭新的含意,当然便是创造。正如新的发明取代旧的科学。

对方的手立刻就放下了。有时候微笑着低声说出的话,要比愤怒地大嚷大叫更奏效。这是她的经验,她还不止这一条经验呐!

是“创造”,绝不仅仅是“选择”。

对方客气了些,宽宏大量地说:“既然你亲自来赔礼道歉了,事情也就算了。你回去要好好教育你的工人们!”

她已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一个女人的风格,各方面的风格。按照自己的风格活着,她才能领悟到活着的价值和意义。当厂长在她看来只不过是自己的活法之一,并不是她活着的目的。

第四天,她亲自出现在报社总编室。

她却已久经考验,游刃有余了,这对她是后天的才干。她早习惯了在厂长的日记上写明“安排”这一词。一个普通的女人的灵魂究竟能在生活和事业中走出多远,要看她究竟能与一切称之为“正统”的观念决裂的程度和分道扬镳的勇气。她及时地明白了这一点。她对凡她认为可敬的“正统”观念仍保持着敬意,但如果它妨碍她,她则仅仅把它供起来而已。她已不能够再做它的模范的“修女”,不管是生活方面还是事业方面。如果它不能导致成功和快乐,甚至只能导致失败和烦恼,那么人为什么非要依顺于它?作为一个女人她不许自己缺少快乐,作为一位厂长她不许自己失败多于成功。

很有点儿“少壮派”气质的总编,对她拍桌子蹾茶杯,大大发了一通脾气,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马婶难能精通此道。

悼词是她亲笔写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从她内心里涌到笔端的。没有修改,不愿修改。她要对马婶维护自己内心里一向对马婶的真实。连她与她的小伟之间的隐情,她都坦白地告诉过了马婶,那么在为马婶而写的悼词中,还有什么不适当的话,是马婶所不能原谅她的呢?何况马婶是宽厚的女人!……

第二天又有另一批姑娘到报社去抗议……

生活中经常有这样的情况,最初我们很不喜欢的人,最后成了我们很喜欢的人,甚至成了我们很亲爱的人。原因何在?让我告诉大家——人的心的确是可以相互交换的。以心换心是最公平的交换。在这架天平上,年龄、性别、容貌、知识,某个人的地位和脾气,都是没有分量的。有分量的只是一颗心。如果将两颗心在天平上调换一下,天平仍然是平衡的,我们便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我们在别人心中的分量,和别人在我们心中的分量。它跳动的时候,我们便欣慰。它停止跳动的时候,我们便悲哀。即使这样的人对我们的成功与失败已不再起任何作用,这个人对我们也一如从前那般重要,离开我们之后,会被我们铭记着。马婶对我便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连我们的隐私都是从未互相隐瞒过的。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句誓言——同舟共济。她对得起我们之间这句誓言,所以我尊敬她异于尊敬别人。我知道,她对于你们,也许不是一个值得喜欢更不是一个值得亲爱的人。甚至也不是什么副厂长,仅仅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太爱教训你们的、太爱管各种闲事的胖女人。我知道,你们有些姑娘在背地里叫她“半吨”。我并不想在这种场合谴责你们。因为我当年,也就是最初我很不喜欢她的时候,也在背地里对别人把她叫过“河马大婶”。而此时此刻,我内心里的悲痛是语言所无法形容的。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们这个工厂得以存在并且发展到今天的规模,当年的一半基金是这个普普通通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太爱教训你们的,太爱管各种闲事的女人的钱。一万七千多块钱。是她卖掉了自己的城市户口的钱,和她干某些又脏又累的活用汗水换来的钱。她活着的时候从未希望你们知道这一点并且因此回报她感激和敬意,也从未抱怨过你们不知道这一点。看到你们这些年轻的姑娘在我们这个工厂里工作是愉快的,她已很满足了。她虽然那么爱教训你们,可她甚至都没有要求你们热爱过我们这个工厂。我认为她是有这种权利的。恰恰相反,她时常觉得,我们这个工厂,还应该为你们做好许许多多福利方面的事情。你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干部的子女,没有一个是知识分子的子女。社会提供给他们的选择机会和竞争机会已经不少,但提供给你们的却不算多,因为你们是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家庭的姑娘。当你们考不上大学的时候,当你们终于放弃了种种更令人羡慕的憧憬的时候,我们的工厂向你们敞开它的大门。只要你们永不嫌弃它,它便永不嫌弃你们。这一条与其他单位有所不同的招工原则,是我们今天所追悼的这个女人的主张。因为她也是来自于社会最底层的。她内心里时刻关怀着你们的福利,如同时刻关怀她自己的女儿们的福利。她太爱教训你们,也许正因为她太爱你们。今后,我将继续奉行她生前的主张,因为我也是来自于社会最底层的。我将努力为你们实现更多的福利,因为这是她生前的愿望。也是我对你们的责任。我们这个工厂,大概永远不可能向你们许诺更令人羡慕的憧憬,但是它将保证对你们每个人目前的和今后的物质生活负起它应尽的责任,使你们不至于受到贫穷的困扰,仅此而已。别的方面,它只愿协助你们去寻找和获得,但不能代替你们去寻找和获得。这一些话,也是马婶生前总想对你们说明白而总也没有说得很明白的话。今天,在我们追悼她的这个时刻,我相信我已经替她对你们说得非常明白了……

比第一天那批姑娘留下的瓜子皮儿还多……

悼词是这样写的:

她却表现得相当有涵养,一声不吭,听任对方宣泄个够。

这是更高的学问,比“忽悠”实际得多。

末了,人家指着她的鼻子说:“像话吗?啊?连续三天,一拨一拨地来!你们这个厂也太无组织纪律性了!……”

“安排”意味着请客、送礼、塞钞票……以及凡能用物质说明的其他许多许多内容。它的技巧是必须掌握权与法之间的细微的原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她端正地坐着不动,微笑道:“我可以保持涵养,但前提是您的手指尖千万别碰到我的鼻子。”

第三天如是。

她亲自致悼词。

她的原则,或者说她的厂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在事关百花玩具厂荣誉的问题方面,她从不含糊。她要让世人知道,小厂不可辱,小厂不可欺。谁也抓不到任何把柄,可以指责她怂恿那些姑娘到报社胡闹。因为三天内,她确确实实都不在厂里,她确确实实都在与各方面洽谈业务。

她以她自己做事的风格,征得马婶家属同意之后,在厂内为马婶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仪式。

只有老会计心中明白。因为他得到她的指示,对没上班而到报社去了的姑娘们,当天的工资按“出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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