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富部的播报结束了,号声再次响了起来,之后又播起了音乐,声音很小。之前那密集的数字轰炸让帕森斯兴奋不已,他将烟斗从嘴上拿开。
“那绞刑很棒,”赛姆回忆,“就是把他们的脚绑起来不大好。我喜欢看他们的脚在空中乱踢。最重要的是,最后,他们的舌头会伸出来,颜色非常青。这些细节特别吸引我。”
“今年,富部干得不错。”他摇晃着脑袋,说,“顺便说下,史密斯伙计,我猜你也没有刀片借我吧?”
“我的意思是,现在还在打仗。”帕森斯说。这时,他们头顶上的电屏响起一阵号声,就好像要证明帕森斯的观点似的。但这次不是宣布打了胜仗,而是颁布一个公告。
“词典编得怎么样了?”温斯顿大声说,试图压过餐厅里的喧哗。
“同志们!”电屏里传来一个年轻人激昂振奋的声音。“注意,同志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我们取得了生产大胜利!截止到现在,各类消费品的生产数字表明,过去的一年里,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二十多个百分点。今天上午,大洋国各地都举行了自发的游行,工人们走出工厂、办公室,高举旗帜涌上街头,以表达对老大哥的感激之情,老大哥的英明领导缔造了我们崭新的幸福生活。这里有部分统计数字。食品……”
他们拿着装有杜松子酒的马克杯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空桌前,把盘子放在铁制的桌面上。不知什么人在桌子的一角弄洒了菜,就像吐出来的一样让人恶心。温斯顿拿起酒杯愣了一会儿,然后鼓足勇气,将这带着油味的东西吞了下去。当眼泪流出来时,他感觉到饥饿,便一勺一勺地吃起炖菜。菜炖得一塌糊涂,里面有些软塌塌的粉红色的东西,好像是肉。在把餐盒里的炖菜吃光前,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而在温斯顿左边,一个声音又粗又哑的人像鸭子一样说个不停,在人声喧闹的餐厅里尤其刺耳。
“我们崭新的幸福生活”出现了很多次,最近,富部很喜欢使用这个词。帕森斯的注意力被号声吸引走。他呆呆地听着,一本正经又目光空洞,由于似懂非懂,他露出厌倦的神情。他不理解这些数字的含义,但他知道它们令人满意。他拿出肮脏的烟斗,烟斗里已经装上了黑黑的烟草。每星期只能得到一百克烟草,很少能将烟斗装满。温斯顿抽的是胜利牌香烟,他小心翼翼地将香烟横着拿在手里。现在他只剩下四根烟,要买新的必须等到明天。他闭上眼睛,不再理会身旁的噪声,专心聆听电屏里的声音。有人为感谢老大哥将巧克力供应量提高到每星期二十克举行了游行。温斯顿心想,昨天才刚刚宣布要将供应量减少到每周二十克,不过二十四小时,他们怎么就完全接受了呢?没错,他们完全接受了这件事。帕森斯就很容易地接受了。他就像牲畜一样愚蠢,隔壁桌上看不见眼睛的家伙也接受了,还情绪狂热,怒气腾腾地要求将那些提到上星期定量是三十克的人揭发出来、逮捕起来、蒸发消灭。赛姆也接受了,他要复杂一些,运用了双重思想。这么说就只有他一人还记得这件事吗?
“我的孩子认定他是敌人的特务,举个例子,他有可能是空降下来的。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老伙计,你知道是什么让她怀疑他的吗?她发现他的鞋子很奇怪,她从没看到有人穿这样的鞋子。因此,他很可能是外国人。七岁的孩子,多聪明,是不是?”
“消灭单词真是妙不可言。动词和形容词有很多是多余的,名词也可以去掉好几百个,其中既有同义词也有反义词。总之,如果一个词表达的只是另一个词相反的意思,那它还有什么必要存在下去呢?就拿‘好’来说。有了这个字,为什么还需要‘坏’字?用‘不好’就可以了。这比用‘坏’要好,这正好表达了和‘好’相反的意思。再比如,你需要一个比‘好’语气要强一些的词,为什么要用诸如‘精彩’、‘出色’等意思含混又没有用处的词呢?‘加倍好’就可以了。当然,我们已经在使用这些词了,在新话的最终版里,不会再有其他的词。要表达好和坏的意思只要六个词就够了——实际上只有一个词。温斯顿,你不觉得这很妙吗?这原本是老大哥的意思。”
“后来呢?那人怎样了?”温斯顿问。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包,然后带着学究式的热情又说了起来。他又黑又瘦的脸庞光彩焕发,那嘲弄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以梦呓般的神情。
“这我就说不出了。不过,我不觉得惊讶,要是——”帕森斯做了一个用步枪瞄准的姿势,嘴里还模仿着射击的咔嚓声。
“电屏下面有张空桌,”赛姆说,“我们顺便买点儿酒。”
一连串不可思议的数字从电屏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和去年相比,除了疾病、犯罪和精神病外,食物、服装、房屋、家具、饭锅、燃料、轮船、直升机、书、婴儿——所有的一切都增加了。每一年,每一分钟,每个人,每件事,都在飞速发展。温斯顿拿起勺子,像赛姆那样蘸着桌子上那摊菜画了起来。他画了一条线,画出一幅图。他愤愤地寻思着他的物质生活。难道会一直这样下去吗?食物永远是这个味道?他放眼望去,低低矮矮的食堂里挤满了人,人们频繁地蹭着墙壁,把墙蹭成了黑色。破烂的铁制的桌椅排得紧紧密密,以至于人一坐下来,就会碰到别人的手肘。勺柄是弯的,铁盘变了形,马克杯粗糙不堪。每样东西都沾满油污,每一道缝隙都积满灰尘。劣质杜松子酒、劣质咖啡、金属味的炖菜和脏衣服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充斥了整个空间。你有权拥有的东西被骗走了,你的肚子,你的皮肤,都在做着无声的抗议。的确,在他的记忆里,任何东西都和现在没有什么不同。无论何时,食物从未充足过,衣物总有破洞,家具总是破旧,房间里的暖气总也供应不足,地铁一直拥挤,房子从来歪歪斜斜;面包是黑色的,茶叶是稀少的,咖啡是低劣的,香烟是匮乏的——除了人造杜松子酒,没有哪样东西又丰沛又便宜。而随着你上了年纪,情况会越来越糟。但如果因为生活在肮脏贫乏的环境里会让你不快,如果你厌恶这冗长的冬天、破烂的袜子、停开的电梯,厌恶这冰冷的自来水、糙劣的肥皂、漏烟丝的香烟以及那难以下咽的食物。那不是说明,这样的状况是不正常的吗?若非如此,如果你没有关于旧时代的记忆,如果你不知道从前并非如此,你为什么还会觉得这些是难以忍受的?
温斯顿和赛姆将他们的盘子放到餐台的铁栏下,食堂的工作人员立即为他们盛好午饭——一盒灰粉色的炖菜,一块面包,一块干酪,一杯不加奶的胜利咖啡和一片糖精。
他再一次环顾了食堂。几乎所有人都面目丑陋,那些没穿蓝色的工作服的也没好看到哪儿去。食堂的另一端,有个身材矮小、神似甲虫的人,一双鼠目东张西望,充满猜疑,他独自一人坐在一旁喝咖啡。温斯顿想,若没有四下观察,人们就很容易相信大部分小伙子都高大魁梧,大部分姑娘都胸脯丰满,大部分人都长着金黄色的头发,都有被太阳晒出来的健康肤色,都生机勃勃,无忧无虑——这正是党塑造的完美体格。但实际上,一号空降场的大多数人都瘦小干黑,病病恹恹。此外,部里到处都是甲虫一般的人。他们过早发胖,四肢粗短,终日忙碌,行动敏捷。他们臃肿的脸上多镶了一双细小的眼睛,还总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在党的领导下,这样的人繁殖迅速。
“下一个!”一个系着白围裙,拿着勺子的人喊道。
“第十一版是定稿。”他说,“我们要搞定语言的最终形态——也就是说,除了这种语言,人们不能再说其他形式的语言。等这工作一完,像你这样的人就要重新开始学。我敢说,你一定以为我们的工作是创造新词。不,完全不是。我们在消灭单词,几十几百地消灭,每天都是这样。我们让语言只剩下一副骨头。2050年前过时的词,十一版中一个都没有。”
“好。”赛姆敷衍地说,仍埋头看他的小纸条。
说到新话,赛姆的精神就来了。他推开餐盒,用细长的手指拿起面包和干酪,因为不想大声喊话,他的身体向前倾斜。
“我们不能给他们制造机会。”温斯顿老老实实地表示赞同。
“很慢,”赛姆答,“我负责形容词,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