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在找你!”温斯顿背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电屏里发出尖利的哨音,该去工作了。三个人都站起身争先恐后地去挤电梯,温斯顿香烟里的烟丝掉了出来。
食堂设在深深的地下,天花板很低,领午餐的队伍慢慢地挪动着。这里到处是人,吵闹嘈杂。炖菜的腾腾蒸气从餐台的铁栏处钻出,泛着金属的酸味,它没能将杜松子酒的气味压住。在食堂的另一端有个小酒吧,小到仿若开在墙上的洞,只要一角钱就能买到一大杯杜松子酒。
“我的刀片已经用了六个星期了。”他又加了句假话。
突然,他回到现实。邻桌的那个女孩正侧着身子看着他,她的目光虽然是斜的却很专注。这让人十分困惑。当她发现温斯顿已经注意到自己,就把眼神挪开了。
每个人都跑过来管你要刀片。实际上,温斯顿攒了两个刀片。过去几个月刀片一直短缺。在任何时候都会有一些必需品是党的商店里供不应求的。有时是扣子,有时是线,有时是鞋带,现在是刀片。人们只能偷偷摸摸地去“自由”市场购买。
温斯顿非常惊恐,后背还冒出了汗。但这感觉很快就过去了,只留下一抹不安。她为什么要看他?她为什么跟着他?他想不起她是否在他来之前就坐在那里。昨天的两分钟仇恨会,她坐在他身后,而她完全没必要这样。很有可能,她真正的意图是听听他喊得够不够响。
“一片也没有了。”温斯顿有点心虚,“我找遍了,都用完了。”
他用充满嘲弄意味的目光打量着温斯顿。“我了解你。”那眼神好像在说:“我已经看穿了你,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看绞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赛姆又正统又恶毒。他会幸灾乐祸地谈论直升机如何袭击敌人的村庄,谈论思想犯如何被审讯,如何招供,如何在仁爱部的地下室里遭受处决。这让人非常不快。和他说话,总要想办法岔开话题,如果可能,最好将话题引到关于新话的技术性问题上,他是这方面的权威,且兴趣浓厚。温斯顿将头扭到一边以便躲开他黑色的大眼睛。
“一片都没有,”温斯顿说,“我的刀片用了六个星期了。”
“那可差远了。”赛姆说。
“没关系,我就是问一下,老伙计。”
“有工作要做,”温斯顿淡淡地说,“我可以在电影上看。”
之前的想法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她不一定是思想警察,但就是业余警察才最危险。他不知道她看了他多久,也许五分钟。也许,他并没有控制好他的表情,在公众场合和在电屏跟前放纵思绪非常危险。任何微小的细节,如不自觉地抽搐,不经意地烦恼,自言自语的习惯——只要看起来不正常,都有可能暴露你。那些不恰当的表情,如听胜利公告时将信将疑,本身就是犯罪。关于这个,新话里还有一个名词:脸罪。
“你有刀片吗?”他说。
女孩又回过头来看他,可能她并非在监视他,可能连续两天都靠近他坐只是巧合。他的烟熄了,为了不让烟丝掉出来,他小心地将它放在桌边。隔壁桌的人可能是思想警察,也许不出三天,温斯顿就会被抓到仁爱部的地下室去。但香烟不能浪费,他可以在下班后继续抽它。赛姆将那张纸条折好,放进口袋。帕森斯又张开了嘴。
他转过身,原来是在研究司上班的朋友赛姆。也许在眼下这个世界称其为“朋友”并不妥当,如今人们没有朋友,只有同志。不过和一些同志交往会比和另外一些更愉快些。赛姆是语言学家、新话学家,是编纂新话词典的众多专家中的一个。他的身材很小,比温斯顿还小,他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大大地突起,神情既悲伤又有几分嘲讽。和人讲话时,他习惯盯着人的脸,那双大眼睛仿佛在人的脸上搜寻着什么。
“还没和你说过,老伙计!”他的嘴里还叼着烟斗,“有一次,我的两个孩子在市场上把一个老太婆的裙子给烧了,因为他们看到她用老大哥的画像包香肠。他们偷偷绕到她背后,用了一盒火柴去烧她的裙子,可把她烧得够呛。那两个孩子真是积极啊!现在他们在侦察队里受到了一流的训练,比我当年要好得多。你知道他们发给孩子们什么吗?插在钥匙孔里的窃听器!我的小姑娘那天晚上带回来一个,还插在我们起居室的门上做实验,听到的声音比趴在钥匙孔上大一倍。别看这是个玩具,却能让他们树立正确的思想,是不是?”
“抱歉。”温斯顿说。
“昨天看绞刑了吗?”赛姆问。
富部播报时,隔壁桌叽叽呱呱的声音暂停了一下,现在它又像刚才一样吵。不知为何,温斯顿想起帕森斯太太,想起她稀疏的头发和嵌着灰尘的脸。不用两年,她的孩子就会向思想警察揭发她,她就会消失不见。赛姆也会消失,温斯顿也会消失,奥布兰同样会消失。但帕森斯不会,那个叽叽呱呱的家伙不会,各个部门里那些庸碌往来的甲虫们更不会。
队伍向前挪动了一点,人们停下时,他回头看着赛姆。俩人都从堆放在餐台上的油乎乎的盘子中取出了一个。
还有那个黑头发的女孩、小说司里的姑娘——她永远都不会被蒸发。本能告诉他谁能活下去,谁会被消灭。但是究竟是什么能让人幸存下来就很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