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们没有互相接触,但他好像可以感觉到朱莉亚的颤抖,也许是他自己在颤抖。他控制住牙齿,以免它们上下打战,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膝盖。楼下传来皮靴声,屋里屋外都听得见。院子里也似乎站满了人。有东西拖过石板地,女人的歌声戛然而止。又有什么东西滚了过去,发出长长的声音,好像是洗衣盆翻过了院子,接着是混乱而愤怒的叫喊,最后是一阵痛苦的尖叫。
他们说你终究会忘记;
“房子被包围了。”温斯顿说。
“在画后面。”朱莉亚悄悄地说。
“她的屁股至少有一米宽。”朱莉亚说。
“在画后面。”那声音说,“站那儿别动,别动,直到命令你们动。”
“她真美!”他喃喃地说。
开始了,终于开始了!他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快逃命吧,快逃出房子,不然就太晚了——他们从未萌生这样的念头,他们不敢违背墙里发出的冷酷声音,想都不敢想。只听“啪”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翻了过来,紧接着,又听到玻璃被打碎的声音,那幅画落到了地板上,露出了后面的电屏。
“我们是死人。”他说。
鸟唱歌,群众唱歌,党不唱歌。综观世界,在伦敦,在纽约,在非洲,在巴西,在边境地区的神秘禁地,在巴黎、柏林的大街,在广袤的俄罗斯平原的村庄,在中国和日本的市集——到处都伫立着强健又不可战胜的身躯,这些身躯因工作和生儿育女变得庞大,从出生到死都辛劳不休,都唱个不停。总有一天,他们强壮有力的腹部将生出神志清醒的民族。你是死的,他们是未来。但是,如果你能像他们保持身体的生命力那样保持头脑的生命力,让诸如二加二等于四这样的秘密学说传递下去,那你也能分享到未来。
“我们是死人。”朱莉亚顺从地应和道。
“它没对我们唱歌,”朱莉亚说,“它唱歌是为了自己高兴,甚至不能这么说。它只是在唱歌罢了。”
“你们是死人。”从他们背后,传来一个冷酷的声音。
他一面扎着工作服上的腰带,一面向窗户走去。太阳一定是落到房后去了,院子里不再有阳光。地上的石板湿乎乎的,就好像刚被冲洗过,他觉得天空也好像被洗过,从屋顶的烟囱间望去,能看到清新的暗蓝色天空。那个女人走来走去,没有一点疲惫的样子,她一会儿将衣夹衔在嘴里,一会儿又取出来,她一会儿大声歌唱,一会儿又默不作声,她没完没了地挂着尿布。温斯顿不知道她究竟是以洗衣为生,还是只单纯地为二三十个孙儿卖苦力。朱莉亚靠了过来,来到他身边,他们站在一起出神地看着下面那结实的身影。那个女人有一些独特的举止,他看着她,看见她将粗壮的手臂伸向晾衣绳,她的屁股壮得好像母马,他第一次意识到她很美。她的身体因生儿育女像充足了气一般巨大,又因为辛苦劳作变得粗糙强壮,宛若熟透的大萝卜。在此之前他从来都没想过,一个五十岁妇女的身体还会是美丽的,但她又的确很美。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想,这壮实的、缺乏线条感的身体就像一块大理石,它和那红色的、粗糙的皮肤一起与少女的身体放在一处,就像玫瑰果与玫瑰花。为什么果实要比花朵逊色呢?
“现在他们能看见我们了。”朱莉亚说。
仍牵动着我的心弦。
“现在我们可以看见你们。”那声音说,“站到屋子中间,背靠背,手放头上,不许接触对方。”
但这些年的笑与泪,
“你记得吗?”他问,“约会的第一天,在树林边上对我们唱歌的画眉?”
他们跳着分开了。温斯顿觉得自己的内脏都结成了冰。他能看到朱莉亚的眼珠四周已泛起了白色,她的脸变得蜡黄,衬得脸上的腮红更加显眼,就好像浮出了皮肤表面。
他用一只手就可以轻松地将朱莉亚的纤腰揽起来,她的身体从臀到膝紧紧地贴着他。但他们两个人却不能生育孩子,且这件事他们永远都不能做。他们只能靠语言来交流思想,交换秘密。而楼下的那个女人则没有思想,她有的是强健的臂膀、温暖的心灵和多产的肚皮。他想知道她到底生了多少个孩子,可能最少有十五个。她曾拥有短暂的、花一般的年华,也许有那么一年,她像野玫瑰一样诱人,但之后就仿佛突然受精的果子,她变得强壮、红润、粗放。再之后,她就生活在洗衣、擦地、缝补、做饭、扫地、擦抹、修理上。先是为子女,然后为孙儿,三十年中从未间断,可到了最后,她依然在歌唱。温斯顿崇敬她,这感觉很神秘地和屋顶烟囱后那片清新无云的天空混杂在一起。很奇怪,对任何人来说,天空都是一样的,不管在欧亚国,还是在东亚国,抑或是这里。天空下的人也没什么不同——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差不多,几亿或者几十亿的人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虽然仇恨与谎言筑起的高墙将他们彼此隔绝,他们仍然大同小异——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思考,但他们的心灵、他们的身体中、他们的肌肉里,却聚积着力量,且总有一天他们要用这种力量颠覆世界。如果有希望,它们就在群众身上!他无须将那本书读完,他知道那是高德斯坦因留下的最后讯息。未来属于群众。他能确定,在群众的时代,群众建立的世界不会和党建立的世界一样吗?他能确定他不会融不进那世界吗?能,他能确定,因为那至少会是一个神志健全的世界。哪里有平等,哪里就能拥有健全的神志。力量改变意识迟早会发生。群众不朽,只要看看院子里那无所畏惧的身影,你就不会怀疑。终有一天他们会觉醒,尽管这可能要用上一千多年,尽管生存下去需要克服各种不利条件,他们就像飞鸟,将生命的活力从一个躯体传递到另一个躯体,而党既没有这种活力,又无法将它扼杀。
“你们是死人。”又是那个冷酷的声音。
“那正是她的美丽所在。”温斯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