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档案里。它被写了下来。”
两块柔软的、稍微有些湿润的垫子夹住了温斯顿的太阳穴。他害怕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痛感向他袭来。奥布兰伸出一只手安慰他,几乎是温和地将手放在他手里。
奥布兰的样子又严厉起来。他将手放在刻度盘上。
奥布兰轻轻地笑了,“你是图片上的一点瑕疵,温斯顿,你是必须被清理掉的污点。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我们和以往的迫害者不同吗?消极的服从不能让我们满意,甚至最卑微的屈从也不能让人满意。最终,你的屈服必须出自你的自由意志。我们消灭异端,不因为他反抗我们。只要他反抗,我们就不会将他消灭。我们要让他发生转变,征服他的思想并将他重新塑造。我们要烧掉他所有的邪恶和幻想。我们要将他拉到我们这边,不单是外表,精神、心灵、灵魂都要站在我们这边。我们要在杀死他之前将他变成我们的人。我们不能容忍世界上有错误的思想,不管它在哪里,也不管它有多么隐秘,多么微弱。一个人哪怕立即死掉,也不允许他有什么越轨的想法。过去,异端在走向火刑柱时仍是异端,仍在宣扬他的异端思想,并为此欣喜。即便是俄国大清洗中的受害者在步入刑场等候枪毙的时候,他封闭着的大脑里仍然存在着反抗的念头。但我们却要在爆掉这脑袋前将它变得完美。之前的独裁者要求‘你们不能做什么’,极权主义者要求‘你们要做什么’,我们则要求‘你们要是什么’。被我们带到这儿来的人没一个能站出来反对我们。每个人都被净化干净,就连你以为的那三个可怜的叛国者——琼斯、阿朗森和鲁瑟夫——到了最后也被我们击垮。我本人也参加了对他们的审讯。我亲眼看到他们慢慢地垮了下来,他们呜咽着,匍匐着,哭泣着——最终他们有的不是疼痛和恐惧,而是悔恨。审讯结束了,他们仅有一副躯壳,除了对所做之事的懊悔和对老大哥的热爱,什么都没剩下。看着他们这样热爱他,真的很感动。他们希望尽快被枪毙,以便在思想纯洁的时候死去。”
“但是,你们怎么能让人不去记住那些事情呢?”温斯顿喊了起来,又一次忘记了刻度盘。“它不由自主,它不受控制。你们怎么能控制人的记忆呢?你就没能控制我的记忆!”
他的声音犹如梦呓,脸上仍有那种疯狂、激动的神色。温斯顿认为,他不是装模作样,他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他相信自己所说的每个字。最让温斯顿压抑的是,他为自己的智商感到自卑。他看着这个厚重文雅的身体走过来走过去,这身体时而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而消失在他的视野外。从各个方面说,奥布兰都比他强大。他曾经萌生的,或可能萌生的念头,没有一个不在奥布兰的预料之中,没有一个没被奥布兰研究过、驳斥过。他的头脑涵盖了温斯顿的头脑。然而既然如此,奥布兰疯了又怎么会是真实的呢?疯的人一定是温斯顿。奥布兰停下来,低头看着他,声音又严厉起来。
“在记忆里。非常好。那么,我们,党,掌控着所有的档案,且控制着所有记忆。那么我们就控制了过去,对不对?”
奥布兰举起左手,用手背对着温斯顿,将大拇指藏起,其余四指伸出。
他弯下腰,看了看温斯顿。由于距离很近,他的脸看起来很大,又因为从下往上看,这张脸丑得让人厌恶。不仅如此,它还呈现出一种兴奋的、疯狂的神情。温斯顿的心再度沉了下去。如果可能,他会钻到床底下去。他觉得奥布兰一定会没有节制地扭动控制杆。可就在这个时候,奥布兰转身了,他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继续说了起来,没有刚才那般激动:
“记得。”温斯顿说。
“首先,你要知道,这里没有烈士。你应该读到过去曾有过宗教迫害。中世纪有宗教法庭,它失败了。它的出发点是清除异端,它的结果却是巩固异端。它每烧死一个异端,就会有几千个异端涌现出来。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宗教法庭公开杀死敌人,他们的敌人至死都没有悔改。事实上,他们之所以要杀死他们就是因为他们不肯悔改,因为这些人不肯放弃他们真正的信仰。如此一来,所有的荣耀都自然而然地属于殉难者,所有的耻辱都自然而然地归于烧死这些人的宗教法庭。后来,到了20世纪,极权主义者出现了,他们被这样称呼。他们是德国纳粹,是俄国共产党。就迫害异端而言,俄国人比宗教法庭还要残酷。他们以为他们已经从过去的错误中取得了教训;他们明白,不管怎么说,一定不能制造烈士。他们在公开的审判上揭露他们的牺牲者,在这之前,故意摧毁他们的人格。他们通过拷打和单独禁闭打垮他们,直到他们成为卑劣的、畏畏缩缩的坏蛋,让他们承认什么,他们就承认什么。他们一边辱骂自己、攻击自己,一面又用辱骂、攻击别人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为寻求宽恕而哭泣。然而,过不了几年,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死去的人成为烈士,他们堕落的一面被人遗忘。再说一次,为什么会这样?首先,他们的供词是被逼出来的,并不真实。我们不能再让这种错误重演。在这里所有的供词都绝对真实。我们想办法让它们真实。重要的是,我们不会让死者站起来反对我们。你千万别以为你的后代会为你申冤。温斯顿,后人永远不会知道你。你会在历史长河中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们要让你变成气体,将你倾入天空。你什么都留不下,登记簿上没有你的名字,活着的人的大脑里也没有关于你的记忆。过去也好,将来也罢,你被消灭了,你从来就没存在过。”
“你还记得吗?”他继续说道,“你在日记中写‘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
“别以为可以拯救自己,温斯顿,不管你如何彻头彻尾地屈服于我们。走上歧途的人没一个能幸免。即使我们选择让你活下去,活到底,你也永远别想从我们手里逃脱。在你身上发生的事会永远持续下去。你必须先明白这点。我们会将你击溃,让你无法回到原先的时间点。哪怕你活上一千年,也没法恢复原样,你不会再有一般人的情感,你内心的一切都将死去。你不能再拥有爱情、友情,或者生活的乐趣、欢笑、好奇、勇气和追求正直的心。你将成为空心人,我们会把你挤空,然后我们再用我们自己来填充你。”
“在意识里。在人的记忆里。”
他停下来,向白衣服的人示意。温斯顿明显感觉到一个很重的器械被放到自己的脑袋底下。奥布兰在床边坐下来,他的脸几乎和温斯顿的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档案里,还有呢?”
“3000,”他对温斯顿头后的那个白衣人说。
那又为什么要折磨我呢?温斯顿这样想着,刹那间心生怨恨。奥布兰停下脚步,就好像温斯顿大声说出了这个想法。他将大而丑陋的脸靠近他,将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稍停片刻,以便对方能充分理解他所说的话。
“你在想事情,”他说,“我们要将你完完全全地消灭掉,你说的和你做的都不会产生什么结果——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还要那么麻烦地审问你呢?你是这样想的吗?”
“刚好相反,”他说。“是你没能控制住记忆,这就是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儿来。你到这儿来是因为你不谦卑,不自律,你的行为没能服从于理智。你更愿意当一个疯子、一个少数派。只有受过训练的头脑才能看得清何为真实,温斯顿。你相信现实就是客观的、外在的、按它自己的方式存在的东西。你还相信现实的性质不言而喻。当你被这种想法迷惑时,你就会以为你看到什么,别人也和你一样看到什么。但是,我告诉你,温斯顿。现实不是外在的。现实存在于人的意识里,除此它不存在于其他任何地方。然而,它不是存在于某个个体的意识里,因为个体会犯错误,且无论如何都会很快消失。现实只存在于党的意识里,党的意识又是集体的,不朽的。党主张的真理,不管是什么,都是真理。如果不用党的眼睛来看,你就不可能看到现实。你必须重新学习,温斯顿,这就是事实。它需要你摧毁自我,这是一种意志上的努力。你必须先让自己卑微起来,然后才能成为理智的人。”
“是的。”温斯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