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什么时间?”
第二天,她重新出现,手臂上已没有绷带,但手腕处却贴了膏药。看到她,他非常高兴,忍不住凝视了她好几秒。接下来的一天,他差点就和她说上了话。他走进食堂,她正坐在一张远离墙壁的桌子旁,只有她一人。时间很早,人不是很多。领餐的队伍缓缓移动,温斯顿快要挪到餐台前的时候,排在他前面的一个人突然抱怨没有领到糖精,耽搁了两分钟。好在那女孩仍然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温斯顿领到饭菜,向她走去,一面假装漫不经心,一面打量她周围的桌子,寻找空位。他离她只有三米远了,再过两秒,他就能来到她身边。但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史密斯”,他假装没听见,那人又喊了一句“史密斯”,声音更大了。没用。他转身一看,原来是个金色头发、模样蠢笨的年轻人。他叫威舍尔,温斯顿对他并不熟悉。他面带微笑看着温斯顿,邀请他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拒绝是不安全的。在被人认出后,他不能单独和那个女孩坐在一起,否则就太引人注目了。因此,他带着友善的笑容坐下来。那个愚蠢的金发男孩也对他笑了笑。温斯顿恨不得用十字镐将他一劈为二。几分钟后,女孩所在的桌子旁也坐满了人。
“19点。”
此后的一个星期,生活如同令人焦虑的梦。第二天,她不在食堂,直到他要离开,她才现身。哨声响起。她似乎刚刚换了夜班,他们擦肩而过,没有看对方。第三天,她在老时间出现,却有三个女孩和她在一起,还都坐在电屏下。接着,连续三天她都没有来。他的身心备受煎熬,极度敏锐。他的每个举动、发出的每个声音,进行的每个接触,他说的以及听到的每句话,都无法掩饰,这让他痛苦万分。即使在梦中,他也无法逃开,不能不想她的样子。这些天他都没有碰日记,如果说有什么能让他放松一下,那就是工作,有时,他可以忘记自己一连工作十分钟。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一点线索都没有。她可能蒸发了,可能自杀了,可能被调到大洋国的另一端——而最糟糕也最有可能的是,她也许只是改变主意,决定避开他。
“好。”
“胜利广场,纪念碑旁边。”
“我们在哪儿见面?”
“那儿到处是电屏。”
“18点半。”
“人多就没事。”
显然,今天上午的相遇无法再重来一遍。若她在记录司工作,事情就简单得多。他对大楼里小说司的分布情况印象模糊,他也没有借口到那里去。若他知道她的居住地点、下班时间,他还能想办法在她回家途中和她相遇。但跟在她身后可不安全,在真理部外面晃来晃去一定会引人注意。至于寄信给她,则完全办不到。因为所有信件在邮递时都会被拆开察看已不是秘密。事实上只有很少人还在写信。若必须传递什么消息,人们就用印有文字的明信片,只要将不合适的话划掉就行了。再说,他不知道女孩的名字,更别说她的地址。最后,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食堂,若能在她独自一人时坐到她的桌旁——这张桌子必须在食堂中间,不能离电屏太近,周围还要很嘈杂——所有这些条件都具备了并持续三十秒,他就能和她说上几句。
安普福斯没看到温斯顿,坐到了另一张桌子旁。他们没有再说话,只要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就不能彼此相视。女孩吃完就走了,温斯顿待了一会儿,抽了支烟。
他要解决一个实际问题:如何和那姑娘保持联系、进行见面。他不再觉得她有设置陷阱,这不可能。当她递给他纸条时,她无疑情绪激动。显然,她吓坏了。他没想过拒绝她的示好。而就在五天前,他还想用石头砸烂她的脑袋。但这没关系,他想象着她赤裸年轻的肉体,一如梦中情景。他原以为她和别人一样脑袋里装满谎言和仇恨,肚子里一副铁石心肠。只要一想到有可能会失去她,他就一阵恐慌,那白皙的肉体很可能会从他手中溜走!而他最担心的,若不能马上联系到她,她也许会改变主意。只是安排见面困难重重。就好比在下象棋时,你已然被将死却仍想再走一步。无论面朝何方,都有电屏对着你。事实上看到那张纸条的五分钟内,他就想尽了所有办法。趁现在还有思考时间,他又一个一个地将它们检查了一遍,就好像把所有工具都摊在桌子上排成一排。
“什么时候下班?”
“有暗号吗?”
他没看她,他将托盘放好,吃了起来。他要趁其他人到来之前赶快说几句话,这是最重要的,但他偏偏被巨大的恐惧占据。从她初次接近他算起已经一个星期了。她改变主意了,她一定改变主意了!这件事不可能成功,不可能发生在实际生活中。若不是看到安普福斯——就是那个耳朵上长着很多毛的诗人——正端着餐盘走来走去地寻找位置,他很可能会退缩,什么都不说。安普福斯对他隐约有些好感,若他发现他,肯定会坐到他桌旁。也许只有一分钟时间了,要马上开始行动。温斯顿和女孩慢吞吞地吃着,他们吃的炖菜其实就是菜豆汤,稀糊糊的。温斯顿低声说话,俩人都没抬头,不紧不慢地用勺子往嘴里送水拉拉的东西,吃的间隙,他们面无表情的轻声交谈。
“没有。别靠近我,除非你看到我在很多人中间。也别看我,在我附近就行了。”
但她肯定看到他向她走去,也许她能明白这个暗示。第二天,他早早来到食堂。果然,她就坐在几乎相同的位置,又是独自一人。这次排在温斯顿前面的是个身材矮小,动作迅速,长得像甲虫一样的男人。男人的脸很扁,细小的眼睛里充满怀疑。离开餐台时,温斯顿看到这个矮个子男人正径直向那女孩走去。他的希望再次落空。稍远些的地方还有空位,但从那男人的神情看,为了让自己舒服,他一定会选择人最少的桌子。温斯顿的心凉了下来。没用,除非他能和那女孩独处。而这时,就听“嚓”一声,矮个子男人四脚朝天摔倒了,托盘飞了出去,汤和咖啡流了一地。他爬起来,恶狠狠地瞪了温斯顿一眼,他怀疑温斯顿故意将他绊倒。但这无关紧要。五秒钟后,温斯顿心跳剧烈地坐到了女孩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