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们肩靠着肩,坐在堆满灰尘的地板上。他把她拉近,她则将头枕在他的肩上,从她头发中散发的香气盖过了鸽子屎的臭味。在他看来,她还年轻,仍对生活充满期望,她不能理解,将一个麻烦的人从悬崖上推下去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他们连结婚的女人都不愿意要,”她说,“人们总觉得女孩是纯洁的,但无论如何,我不是。”
“事实上,没有什么不同。”他说。
他很惊讶,他这才了解原来在色情科,除了领导,其他的工作人员都是女的。有种理论说,和女人相比,男人的性本能不容易控制,男人更有可能被自己制造的色情作品侵蚀。
她已经转身走了,但她还是有些烦躁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她从悬崖上探出身体,朝他指的地方张望。他就站在她后面一点儿,手扶着她的腰。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他们有多么孤单,树叶是静止的,小鸟也好像睡着了,周围没有一个人影。这种地方不大可能藏着话筒,就算有,也只能记录下声音。这正是午后最炎热、最让人昏昏欲睡的时刻,炽热的阳光射在他们脸上,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突然,他蹦出了一个念头……
“我不知道这词,但我知道这种人,知道得够多了。”
“为什么不好好推她一把?”朱莉亚说,“若是我就会。”
“她是——你知道新话里有个词叫‘思想好’吗?那是指天生的正经人,完全没有坏思想。”
“是的,亲爱的,你会的。若是现在的我,我也会,或者说可能会——我不能确定。”
她针对这个话题发起了感慨。就朱莉亚而言,性的欲望就是所有事情的出发点。无论以什么方式触及到这个问题,她都表现得极为敏锐。和温斯顿不同,她清楚党宣扬禁欲主义的深层原因。这不单因为性的本能会创造出专属于自己的,不受党操控的世界——所以必须尽可能地将它摧毁,更因为性压抑会造成歇斯底里,而这正是党希望的,因为它能够转化成对战争的狂热和对领袖的崇拜。她这样说:
“亲爱的,我也上过学的。每个月学校都会对十六岁以上的女孩做一次性教育讲座,青年团也是。他们灌输你好几年,我敢说那对很多人都起了作用。当然你也说不准,人总是虚伪的。”
“你会在做爱的时候花光力气,之后你感到快乐,什么事都不想抱怨。而这样的感觉是他们不能容忍的。他们要你每时每刻都精力充沛。像游行、欢呼、挥舞旗子之类的事都是变了味的发泄性欲的途径。要是你内心愉悦,你又怎么会为老大哥,为三年计划,为两分钟仇恨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激动?”
“你怎么知道?”
他想她说的是真的,禁欲和政治正统有着直接而紧密的联系。除了压抑强烈的本能,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党员们像党要求的那样将恐惧、仇恨、盲从保持在一个恰当的水平上吗?对党而言,性冲动是危险的,需要利用的。他们用类似的手段对付为人父母的本能。他们不可能摧毁家庭,于是他们一方面鼓励人们用老办法爱自己的孩子。另一方面,又有系统地教孩子如何与父母作对,他们让孩子监视父母的言行,揭发父母的偏差,让家庭成为思想警察的延伸。依照这个策略,每个人都清楚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自己都在告密者的包围下,且这告密者还是十分接近的人。
“你妻子是怎样的人?”朱莉亚问。
“你后悔没推吗?”
他们没有讨论有没有可能结婚,那太遥远了,不值得人去想。就算杀掉他的妻子凯瑟琳,也没有哪个委员会批准这样的婚姻。连做白日梦的希望都不存在。
“对,我后悔没推。”
她第一次做爱是在十六岁,对方是个六十岁的党员。为了不被逮捕,他自杀了。“他做得很好,”朱莉亚说,“否则,他一招供,他们就会知道我的名字。”自那之后,她又做过很多次。在她看来生活很简单。你想快乐,“他们”,也就是党,不让你快乐,那你就要尽己所能地打破他们的规矩。她似乎觉得“他们”剥夺你的快乐就像你要避免被抓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她用最粗俗的语言说她恨党,但她却没有批评党。除非和她的生活相关,她对党的理论没半点兴趣。他注意到,刨去已经成为日常用语的几个单词,她从来不讲新话。她没听说过兄弟会,也拒绝相信它的存在。在她看来但凡和党作对的组织都愚蠢之至,因为它们注定会失败。聪明的做法是既打破规矩,又保住性命。温斯顿不知道多少年轻人会像她这样,这些年轻人都是在革命后长大的,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他们眼中的党就像天空一样,是本来就有的,不会改变的,他们不会反抗它的权威,但他们却会像兔子躲避猎狗那样躲开它。
“我们对党的义务。”朱莉亚立即接道。
突然,他又想起凯瑟琳。凯瑟琳太蠢了,她没有意识到他的观念不合正统,否则她一定会向思想警察揭发他。不过,让他想起凯瑟琳的却是那炎热的下午,天气太热了,他的头上冒出了汗。他开始向朱莉亚讲述一件事,或者说是没有发生的事,那还是在十一年前,一个同样炎热的夏日午后。他们婚后三四个月的时候,在去肯特郡的集体远足中迷了路,只落后了其他人几分钟,就转错了弯。他们来到白垩矿场的边上,前面突然没了路,矿边距矿底有十几、二十几米深,下面还尽是大石块。附近找不到可以问路的人,而凯瑟琳一发现迷路就变得十分不安,哪怕只离开那群吵吵嚷嚷的人一会儿,她也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她想快点顺原路返回,看看别的方向有没有认识路的。但就在这时温斯顿注意到脚下的石缝中有几簇野花,其中一簇有砖红和紫红两种颜色,还都长在同一条根上。温斯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花,就喊凯瑟琳过来看。
“如果不是因为一件事,我还是可以忍受下去的。”温斯顿说。他告诉她,每个星期凯瑟琳都会在同一个晚上强迫他进行那没有感情的仪式。“她讨厌这事,但又没有什么能让她不做这事。她管这叫——你想都想不到。”
“看,凯瑟琳!看那些花,就是矿底旁边的那簇。你看到了吗?它们有两种不同的颜色。”
他开始向她讲述他的婚后生活,很奇怪,她好像早就清楚这种生活的大致状况。她向他描述他如何一碰到凯瑟琳的身体她就变得僵硬,描述她如何紧紧抱住他却仍像使劲推开他一样,就好像她曾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和朱莉亚说这些事情很容易。无论如何那些与凯瑟琳相关的回忆已不再痛苦,它们已经变得令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