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版)第二部
7
“我爷爷,小时候他经常给我念。我八岁时他被蒸发掉了——不管怎么样,他失踪了。我不知道什么是柠檬。”她又随口说道,“我见过橘子,是圆圆的黄色水果,厚皮。”
温斯顿醒来时,眼里全是泪水,茱莉娅睡眼矇眬地翻个身贴近他,嘴里咕哝着什么,似乎在说:“怎么了?”
“谁教你的?”他问道。
他们正好站在电屏前。奥布兰有点心不在焉地摸了摸他的两个口袋,然后掏出一个皮面笔记簿和一杆金色的墨水笔。他潦草地写下了地址。他就站在电屏下方,那个位置能让电屏设备那端的人读到他写的是什么。然后他把那页撕下来递给温斯顿。
塞姆消失了。有天上午,他没上班,几个不长脑子的还在议论他怎么不来上班,第二天就没人再提起他。第三天,温斯顿去档案司的前厅看布告牌。其中有则布告是印出来的象棋委员会成员名单,塞姆一直是该委员会的成员。它看上去跟以前的成员名单一模一样——除了少一个名字,什么都没划掉。这就够了,塞姆已不复存在,他从未存在过。
“我晚上一般都在家,”他又说,“不在家的话,我的仆人会把词典给您。”
5
他走了,留下温斯顿拿着那片纸,这次不需要藏起来了。不过他还是仔细记下上面所写的东西,几小时后把它和别的东西一起丢进了记忆洞。
“我真正想说的是,您那篇文章里,用了两个已经过时的词,不过只是最近才过时的。您有没有看过新话词典第十版?”
六月份,他们幽会了六七次。温斯顿戒掉了不分什么时候都喝酒的习惯,似乎不再有那种需要。他长胖了一些,静脉曲张溃疡也好了,脚踝上方的皮肤上,只留下褐色的一小块,早上的那阵咳嗽也不再发作。日常生活不再不可忍受,他也不再有向电屏做鬼脸,或者扯着嗓子喊脏话的冲动了。他们现在有了个安全的藏身之地,几乎像是个家,就连他们见面的次数很少,以及每次只能在一起几个小时,也好像不算是件苦事。重要的是铺子上面的房间还存在。知道它还在那里,完整无损,就几乎相当于已身处其内。那个房间自成一统,是一块袖珍的过去,绝了种的动物可以在其中徜徉。温斯顿想到查林顿先生就是另外一种绝种动物,上楼前,他通常总要跟查林顿先生说上几分钟话。老头儿似乎很少或者说从不外出。另一方面,他好像几乎没什么顾客。他像个鬼魂般,活在很小的阴暗铺子和更小的厨房之间,他在那间厨房里做饭,里面除了别的东西,还有台老得让人不敢相信的留声机,有个巨大的喇叭。他好像为有机会说话而高兴。在那堆分文不值的货品中间走动时,他长长的鼻子、厚厚的眼镜片,套着丝绒夹克的肩膀弯得低低的,总让他隐约有种收藏家的样子,而不是个生意人。他会以略带热情的神态,用手指摸弄一片废品之类的东西——瓷制瓶塞,破鼻烟壶涂了颜色的盖子,仿金项链盒,里面放着一绺某个久已不在人世的婴孩的头发——从来不说温斯顿应该买下,而是说他应该欣赏一下。跟他说话,就像听一个破旧的音乐盒发出的丁当声。他从自己的记忆角落里,又扯出一些已被忘掉的押韵诗片段,一首关于二十四只黑八哥,一首关于长着弯弯角的奶牛,还有一首关于可怜的公知更鸟之死。“我刚好想到您也许感兴趣。”每次他想起新的一首时,就会自我解嘲地轻轻笑着这样说。不过他从来只能记起几行而已。
“没有,”温斯顿说,“我想还没有发行吧,在档案司,我们用的还是第九版。”
查林顿先生铺子上面的房间,每次他们只要能去,就会并排躺在打开的窗户下面那张没铺床单的床上,为了凉爽而赤着身子。老鼠再也没有露过头,臭虫却在炎热中猛烈繁殖,但好像那也无关紧要。不管肮脏还是干净,那房间就是天堂。他们一到,便到处撒上一些黑市上买来的胡椒粉,然后扯掉衣服汗流浃背地做爱。睡了一觉后,会发现臭虫正在集结,准备大规模反攻呢。
“我想第十版要过几个月才会出,不过已经有一批提前发行了,我自己就有一本。您也许有兴趣看一看?”
温斯顿在床上又待了几分钟。房间内正在变暗,他往光亮处挪了一点,盯着看那块玻璃镇纸。它让人百看不厌之处,不是珊瑚,而是玻璃内部。它很厚,但又几乎像空气一样透明。那块玻璃的表面像天空的穹顶,包容了一个小小的世界,各种特点无不具备。他感觉能够进入其中,而实际上他已经身处其中,跟那张红木床、折叠桌还有钢雕版画及镇纸本身一起都在其中。镇纸就是他所在的房间,珊瑚是茱莉娅和他自己的生命,被固定在清澈透明的玻璃中心,并成为一种永恒之物。
他们两人的交谈最多只有几分钟,这节插曲只可能具有一种意义,即这是为了让温斯顿知道奥布兰地址的一个方法,是计划好的。这有必要,因为除非直接询问,否则总是不可能知道别人住在哪里,根本没有什么地址录。“想跟我见面的话,可以来这儿找我。”那是奥布兰对他说的话。也许甚至在词典里的某处,会藏着某种信息。但不管怎么样,有一件事确定无疑,那就是他一直想象的地下串联活动的确存在,而他已经摸到了它的外缘。
“我敢说那张画后面有臭虫,”茱莉娅说,“我哪天把它取下来好好打扫一下。我想差不多该走了,我得马上把这妆给洗掉。真烦人!等会儿我再把你脸上的口红擦掉。”
他知道或早或晚,他会听从奥布兰的召唤,也许是明天,也许是过了很久以后——他不能肯定。正在发生的事是水到渠成的结果而已,这一进程几年前就开始了。第一步是私下的一个无意识想法,第二步是开始记日记。他已经将想法付诸文字,现在是将文字付诸行动了。最后一步是发生在仁爱部的某种事情,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它包含在开始中。但这令人恐惧,要么更准确地说,像是先尝了口死亡,有点像少活了几天。即使在他跟奥布兰说话时,当他已经明白话里的意思时,一种冰冷的战栗感袭遍他全身,有种感觉是踏进了坟墓的潮气中,就算他一直知道坟墓就在那里,也没能让他感觉好很多。
“我记得什么是柠檬,”温斯顿说,“五十年代的时候很常见,酸得闻一下就能把牙齿给酸倒。”
一张宣传画突然出现在伦敦各处,没有说明文字,只有一个面目狰狞的欧亚国士兵形象,有三四米高,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蒙古人种脸庞,脚蹬巨大的皮靴,正在大步往前跨,冲锋枪端在臀部的高度。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张宣传画,被用透视画法放大的冲锋枪枪口总是正对着你。这张宣传画已经贴上了每堵墙上的空白处,甚至在数量上超过了老大哥的肖像画。群众一向对战争缺乏兴趣,这次也被鞭策进入周期性的爱国主义狂热中。似乎要与普遍的情神状态保持一致,这一期间火箭弹比以前炸死的人更多。有一颗落到了位于斯泰普尼区的一家电影院,几百人被埋在废墟之下。那一带居住的所有人都上街参加了一次绵延不绝的葬礼,为时几小时之久,葬礼实际上变成了泄愤大会。还有颗炸弹落到一块作为游乐场的废地上,几十个小孩子被炸成碎块。后来又举行了几次愤怒的示威活动,戈斯坦因的模拟像被投入火中,几百张欧亚国士兵的宣传画被撕下来以助火势,有些商店在混乱中被洗劫。后来还有传闻,说有间谍在通过无线电为火箭弹指引方向。有对老夫妇被怀疑有外国血统,他们的房子因此被烧毁,两人都窒息而死。
“很有兴趣。”温斯顿答道,马上明白了这话意图何在。
一首即将作为仇恨周主题歌的新歌(叫做《仇恨之歌》)已经谱写了出来,正在电屏上没完没了地播放。它有种野蛮的、咆哮般的节奏,不能准确称之为音乐,而和擂鼓声类似,它和着行军步伐声由几百个嗓门吼出来,令人不寒而栗。群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在午夜大街上,它和仍受欢迎的《这不过是种无用的幻想》此起彼伏。帕森斯家的孩子用梳子和一片卫生纸没日没夜地吹,令人无法忍受。温斯顿晚上比以前更忙碌了。由帕森斯组织的一队队志愿者在为仇恨周布置街道、缝旗帜、贴宣传画、在楼顶上树旗杆,还冒着危险在街道上拉铁丝以拦截火箭弹。帕森斯吹嘘说单在胜利大厦,就要亮出四百米长的彩旗。他本性尽显,快乐得像只百灵鸟,炎热加上体力劳动,让他有借口在晚上穿回了短裤和开领衬衫。他无处不在,总在推、拉、锯、砸、即兴出点子、跟每个人说笑并佐以同志式的鼓励,而且从他身上的每处褶子,都在向外散发着似乎源源不绝的刺鼻汗臭。
“有些新发展最具天才性。关于削减动词数量这一点——我觉得您会对这一点感兴趣。让我看看,要不我派人把词典送给您?不过这种事我恐怕肯定会忘记。也许您可以在方便的时候,来我住的地方拿?等一下,我给您写我的地址。”
天气炎热难耐。迷宫般的部里面,没窗户的空调房间里保持正常温度,但外面的人行道能灼伤行人的脚板,高峰时地铁里的恶臭更是能把人熏死。为仇恨周的准备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部里所有工作人员都在加班加点地工作。游行,开会,阅兵,演讲,蜡像展览,电影展,电屏节目,这些都得安排。还必须搭起摊位、制作模拟像、撰写标语、谱写歌曲、散播谣言、伪造照片等等。小说司里茱莉娅所在的部门已经暂停长篇小说生产,而是赶制出一系列有关敌人暴行的小册子。温斯顿在正常工作之外,每天花费大量时间翻看过去《泰晤士报》的档案,对将在讲话里引用的新闻进行改动或者润饰。一群群喧闹的群众深夜在街上闲逛时,市里有了种奇特的火热气氛。跟以前比起来,火箭弹轰炸得更频繁了,有时候在很远的地方,还传来巨大的爆炸声。谁都不明所以,因此谣言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