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版)第二部
“温斯顿,温斯顿!”他母亲在身后叫他,“回来!把妹妹的巧克力还给她!”
“你觉得它是干吗用的?”茱莉娅问他。
他停下脚步,然而没回去。他母亲那双焦急的眼睛在盯着他。甚至到现在,他还想着那件事,但在即将发生时,他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他妹妹意识到被抢走了什么东西,开始细声细气地哭了起来。他母亲用胳膊搂着那个孩子,把她的脸贴向自己的乳房,那个动作里的某一方面告诉他妹妹快死了。他转身跑下楼梯,手里的巧克力变得黏糊糊的。
那个惊慌失措的黑色时刻已经差不多快被忘掉了。他略微感到难为情,靠着床头坐了起来。茱莉娅起了床,穿上工作服,开始煮咖啡。深底锅里冒出的气味浓烈而令人兴奋,他们关上窗子,以防别人在外面闻到而好奇。比咖啡味道更好的,是加了糖的绵滑口感。用了许多年糖精后,温斯顿几乎忘了还有糖这种东西。茱莉娅一只手揣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一块抹有果酱的面包在房间里随意走动,冷淡地扫视着书架,指出最好该怎样修理一下那张折叠桌,猛地一下坐到那张破扶手椅里,看它坐着是不是舒服,而且多少算是饶有兴味地研究那座古怪的时钟。她把玻璃镇纸拿到床上,好在亮一点的地方看,他把它从她手里拿过来,它柔和如雨水一般的样子总让他心醉神迷。
在梦里,他想起他对母亲的最后一瞥,睡醒前的一小段时间里,许多围绕着那一瞥的小事情都想起来了。就是那种记忆,许多年来,他一定都在有意识地将其从自己的意识里排除出去。他不能肯定那件事发生在哪一年,当时他不会比十岁还小,也许是十二岁吧。
“那是座教堂,或者至少以前是,叫圣克莱门特的丹麦人。”他又想起查林顿先生教给他的那首押韵诗的片段,有点怀旧似的又说:“‘橘子和柠檬。’圣克莱门特教堂的大钟说!”
温斯顿的父亲早些时候失踪了,他也不记得有多早。但是他记得那时令人不安的喧嚣情形:周期性的空袭带来的惊慌和到地铁站躲避,处处都有一堆堆瓦砾,街角张贴着看不明白的公告,一群群身穿同样颜色衬衫的少年,面包店外长长的队伍,远处断断续续的机关枪声——而最重要的,是从来填不饱肚子这件事实。他记得在漫长的下午和别的男孩一起,到处翻垃圾筒和垃圾堆找卷心菜梗和土豆皮的事,有时甚至能找到陈面包皮,他们会小心地把上面的煤灰擦掉。他们还去等候经过某条路的卡车开来,他们知道车上装的是喂牲畜的饲料。有时,当卡车开到起伏不平的路段时,会颠出几块油饼。
她走过去看那幅版画。“那东西就是在这儿露了一下头。”她说着用脚踢了一下那幅画正下方的护壁板。“这是什么地方?我以前在哪儿看到过。”
他父亲失踪后,他母亲并未表现出惊讶或者呼天抢地的悲痛,但在她身上,也发生了突变。她似乎变得完全无精打采,就连温斯顿也能看出,她在等候她已经明白必将发生的事情。她做着需要做的一切——做饭,洗涤,缝补,铺床,扫地,给壁炉台拂尘——总是做得很缓慢,奇怪地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好像一个艺术家的人体模型在机械行动着。她那高大匀称的身体似乎能自行恢复静止。她会一连几个钟头坐在床上,几乎一动不动地照看他的妹妹。他妹妹的身子骨很小,病恹恹的,很少出声,两三岁大,由于瘦,她的脸看上去像猴子脸。时不时地,他母亲会把温斯顿揽到怀里,很长时间紧搂着他,一句话也不说。虽然年纪小而且自私,但他也意识到不知为何,这跟那件从未提到过的、即将发生的事情有关。
“我梦到——”他一开口马上又打住。它复杂得无法用言语讲述。一方面是所做的梦,另一方面是与之相关的记忆。醒来后的几秒钟内,那些记忆进入了他的脑海。
那就像一问一答的口令,但“老百利”那一行后面肯定还有,也许给查林顿先生以适当提示,就能从他的记忆中挖掘出来。
他又躺在那里,眼睛闭着,仍然沉浸在梦境的气氛里。那是个庞杂而亮堂的梦,他的整个人生似乎在他面前展开了,就像夏天雨后傍晚时分的风景,全展现在玻璃镇纸内。玻璃的表面就像天空的穹顶,在此穹顶下,万物都沐浴在清晰柔和的光线中,从那里,可以看到无限远的地方。这个梦境也是包含在——确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存在于——他母亲的手臂动作里。三十年后,这个动作是由他在电影上看到的那个犹太女人做出的,她在试图为小男孩挡住子弹,就在直升飞机将他们两人炸成碎片之前。
“我不记得下面是怎么说的了,可我总算还记着最后一句:‘这儿有支蜡烛照着你去睡觉,这儿有把斧头把你的头剁掉!’”
“你知道吗?”他说,“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是我害死了我妈。”
“还要早些,我想会有两百年。没法确定,如今不可能发现哪样东西有多少年历史了。”
他记起他们住过的房间,那是阴暗而且空气不流通的房间,好像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床占了一半地方。壁炉挡板那边有个煤气灶,还有块放食物的搁板。门外平台那里,有个褐色的陶制水池,跟其他几个房间的一样。他记得母亲那雕像般的身躯在煤气灶前弯着,在搅动炖锅里的什么东西。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从未吃饱过肚子,还有吃饭时进行的凶狠抢夺。他会纠缠不休地问母亲为何没有吃的了,会向她大吵大闹(他甚至还记得他的嗓音,那时候开始提前变声,有时候奇怪地瓮声瓮气的),或者是他试图以悲悲切切的啜泣来争取超过自己的应得份额。他的母亲也很愿意给他更大的份额,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男孩子”——应该得到最大份额,然而不管给他多少,他总会要求更多。每次吃饭时,他母亲都会恳求他别自私,要记着他的小妹妹还在生病,也需要东西吃,可是没有用。她不再给他舀饭时,他会发怒地哭喊,用力想把锅和勺子从她手里夺过来,还会从他妹妹的盘子里抓一点。他也知道他在让她们两人挨饿,可他忍不住,甚至觉得他有权那样做,他那种饥肠辘辘的感觉好像让他可以理直气壮地那样做。在两顿饭的间隔,他母亲没看好的话,他还会不时偷拿一些搁板上放着的少得可怜的食物。
“那幅画,”她示意对面墙上的版画,“会不会有一百年?”
有一天,配给的巧克力发下来了,过去几周或者几个月里都未发过。他清楚地记得那珍贵的一小片巧克力。他们三个人分得两盎司重的一片(那年头他们还用盎司计重),显然应该平分成三份。突然,像是听从别的什么人的话,温斯顿听到自己在以瓮声瓮气的大嗓门要求得到整块。母亲告诉他别太贪心。他们没完没了争辩了很长时间,有过喊叫、呜咽、流泪、抗议、讨价还价等等。他那长得极小的妹妹双手抱着母亲,恰似一只小猴子,她坐在那里扭着头用大而忧伤的眼睛看着。到最后,他母亲把巧克力掰开四分之三给了温斯顿,剩下的四分之一给了他妹妹。那个小女孩拿着巧克力木然看着,似乎不知道那是什么。温斯顿站在那里看了一会,然后突然迅速跳起来,从她手里抢过巧克力就往门口跑去。
“我觉得它什么也不是——我是说我觉得它没做过什么用,这就是我喜欢它的原因。它是他们忘了篡改的一块历史,是来自一百年前的一则信息,如果你知道怎样读的话。”
“你什么时候还我?”老百利<a id="jz_1_166" href="#jzyy_166_1">[2]</a>的大钟说——
“你为什么要害死她?”茱莉娅问道,她几乎已经睡着了。
“你欠我三个法寻。”圣马丁教堂的大钟说,
“我没有害死她,不是在实际意义上。”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她往下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