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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林版)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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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顿的脊背上冒出汗来,一种极度恐惧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这种感觉几乎转瞬即逝,然而留下一种让人不得安宁的难受感觉。她为什么要注视他?为什么总在跟踪他?不幸的是,他记不清楚他到这里坐的时候,她是否已经坐在那张桌子前,还是她后来才去的。但不管怎样,在那次两分钟仇恨会里,她无缘无故坐在他身后。很有可能,她真正的目的是想听清楚他喊得够不够响亮。

“不快。”塞姆说,“我编的是形容词,有意思极了。”

他又有了以前的想法:很可能她并非真的是思想警察的一员,然而还是那句话,正是业余警察才最危险。他不知道她看了他有多久,但有可能多达五分钟,有可能他的表情没能完全控制住。在公共场合或电屏视域之内,让心思信马游缰危险之至,最细微的事情也可能会暴露自己:一次不由自主的痉挛,一个下意识的焦虑表情,一种自言自语的习惯——就是那种暗示不正常或者有所隐瞒的小细节。不管怎样,脸上带着不当的表情(例如在听到宣布某个胜利消息时露出怀疑的表情),本身就是件应该受到惩罚的罪过。新话里甚至有“表情罪”一词,指的就是这个。

“词典编得怎么样了?”温斯顿问道,声音提高得盖过了喧哗声。

“一片也没有,”温斯顿说,“我自己一个刀片都用了六星期了。”

听到他提起老大哥的名字,温斯顿的脸上掠过一丝并非很热心的神色,可塞姆还是马上察觉到他有点缺乏热情。

“噢,这样啊——只是随便问问,伙计。”

“消灭单词是件很美妙的事。当然,动词和形容词里的多余词最多,不过名词里也有几百个可以去掉,不仅是同义词,还有反义词。说到底,那些只是其他一些词相反意义的词有什么理由存在下去呢?一个词本身就包含了它的相反意义。比如说‘好’,有了像‘好’这样的词,还有什么必要存在另一个词‘坏’?‘不好’一样管用嘛——而且还要更好些,因为它是更准确的反义词。再比如,要是你需要比‘好’语气强一些的词语,有什么道理存在一连串像‘很棒’、‘一流’这样含义不明的无用词语?‘加好’就能涵盖这个意义,如果你需要语气更强一点,就用‘加加好’。当然,我们已经在使用这些词形,但在最终版本的新话里,不会再有别的词。到最后,只用六个词,就能全部涵盖好和坏的意义——实际上只是一个词。你难道看不出这有多妙吗,温斯顿?当然,这是老大哥最先想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想了想又补充上的。

“对不起。”温斯顿说。

“我们崭新的幸福生活”这几个词出现了好几次,这是富足部最近喜欢用的。帕森斯的注意力也被小号声吸引过去。他坐在那里听着,表情严肃,张着嘴巴,也有点听明白后不耐烦的样子。他听不懂数字,但是他明白在某种意义上,那些数字是带来满足的原因。他早已掏出一个肮脏的大烟斗,里面填了一半焦黑的烟丝。一星期的烟丝定量只有一百克,很少可以将烟斗装得太满。温斯顿在吸一根胜利烟,小心翼翼地水平拿着。新定量到明天才有,而他只剩四根了。他暂时闭上眼睛,对远处的喧哗充耳不闻,而是在听电屏里连续播放的声音。似乎甚至还提到,因为老大哥把巧克力定量提高到二十克而举行了向他表示感谢的游行。他想到不过是昨天才宣布定量被降至一星期二十克,有没有可能才过了二十四小时,他们就又轻易相信了?没错,他们又相信了。帕森斯以他那种畜牲般的蠢劲很容易就相信了,旁边桌子上那个看不到眼睛的家伙狂热地相信了,而且怀着满腔怒火,要把会上提出上星期的定量是三十克的任何人挖出来,批判他,蒸发他。塞姆通过某种更为复杂的方式也相信了,那需要用到双重思想。如此说来,他是不是独一无二地拥有那种记忆?

“除了群众。”那是他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的话,不过他控制住了自己,不肯定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说,算不算异端意见。然而塞姆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离奇的统计数字继续从电屏里涌将出来。跟去年相比,有了更多衣服,更多房屋,更多家具,更多饭锅,更多燃料,更多轮船,更多直升飞机,更多书籍,更多婴儿——除了疾病、犯罪和精神病,一切都更多了。一年年,每分钟,每个人,所有事,都在向上嗖嗖地快速发展。跟塞姆刚才那样,温斯顿拿起勺子,在桌子上流淌着的苍白色肉汁里随意划拉,把原来的一长溜划拉成了一幅图案。他带着恨意沉思着生活的物质结构。是不是一直就是这样?是不是食物一直就是这个味道?他环顾食堂。这是一间天花板很低、人头攒动的屋子,墙上由于人们身体的无数次触碰而变得肮脏;金属桌椅破破烂烂,间隔近得坐下能互相碰到肘部;弯了柄的勺子,变形的托盘,粗糙的白杯子;所有东西的表面都有油腻,所有裂缝里都有污垢;还有劣酒、劣质咖啡、金属味炖菜和脏衣服相混合的怪味。在你的胃和皮肤里,总有种抗议的感觉,就是你被骗走了原本有权拥有的某种东西。确实,他对所有事物的记忆都没有太大差别。在他能够清楚记得的无论哪个时候,从来都是吃的东西不大够,内衣或袜子总是到处有洞,家具总是陈旧不堪,以至于就要散架,房间里暖气供应不足,地铁拥挤不堪,房屋摇摇欲坠,面包黑糊糊的,茶叶变成稀缺之物,咖啡尝来像是脏东西,香烟供应不足——除了合成的杜松子酒,什么都不便宜,什么都缺乏。缺乏舒适感,灰尘弥漫,所用不足,冗长的冬季,黏糊糊的袜子,从来不开的电梯,冰凉的水,粗砂般的肥皂,散落开来的香烟,味道奇差的食物。当然,随着年纪增长,事情必然变得更糟些。尽管如此,如果上述一切能让人心生厌恶,难道不说明了正常的发展不应该是这样?为什么一定需要一些年代久远的记忆,让人记着以前并非如此时,才会觉得这些是不可忍受的?

“除了——”温斯顿怀疑地开口说道,然而又打住了。

他又环顾了食堂一眼。几乎每个人都长得丑陋,就算穿的是蓝色工作服之外的其他衣服,也仍然丑陋。屋里那头的一张桌子前,只有一个人坐在那儿,是个矮个子,长得特别像甲虫。他在喝一杯咖啡,一双小眼睛猜疑地扫来扫去。温斯顿心想,不往周围看一看,太容易就会相信党所树立的完美体格形象——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男青年和胸部丰满的少女,头发金黄,生气勃勃,晒足太阳,无忧无虑——不仅存在,甚至占大多数。实际上依他所见,第一空域的大部分人都身材矮小、皮肤发黑、长相难看。奇怪的是,那种长得像甲虫的人在部里的数量激增:又矮又胖的男人,没多大年纪就发福,腿短,走路动作奇快,胖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眼睛小之又小。似乎在党的主宰下,最盛产这种体型的人。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面包,然后继续说话,带着有点学究式的热情。他那张又瘦又黑的脸庞变得生动了,眼神里没了嘲弄,几乎是神驰天外的样子。

邻桌那个像鸭子般嘎嘎叫的声音刚才在播报富足部通知时暂停了一会儿,这时又响起来,跟以前一样刺耳。不知为何,温斯顿突然想起帕森斯太太,想到她稀疏的头发和她脸上皱纹里的灰尘。用不了两年,她的孩子会向思想警察告发她。帕森斯太太将被蒸发掉,奥布兰会被蒸发掉。另一方面,帕森斯永远不会被蒸发掉,那个看不到眼睛、嘴里嘎嘎叫的家伙将永远不会被蒸发掉,那些甲虫一样在部里迷宫般的走廊里敏捷穿行的男人也永远不会被蒸发掉。那个黑头发女孩,也就是小说司的那个女孩——她也永远不会被蒸发掉。他好像本能地知道谁会活下来,谁会被消灭,只不过至于什么是活下来的原因,有点不容易说出来。

“第十一版是定本,”他说,“我们正在让语言最终定型——是人们不再说其他语言时的定型语言。等到我们完成后,像你这种人就必须重新学习一遍。我敢说,你以为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创造新词,可是根本不不沾边!我们在消灭单词——几十个几百个地消灭,每天都在消灭。我们把语言剔得只剩骨头。二〇五〇年前会变得过时的单词,第十一版里一个也不收。”

就在此时,他被猛地从沉思中拉回到现实。邻桌的女孩半转过身,是那个黑头发女孩。她在斜视他,但奇怪的是她看得很专心。在他们眼光接触的刹那,她又望向别处。

一提到新话,他的精神马上为之一振。他把炖菜杯推到一旁,用细长的手拿起面包,另一只手拿着酒杯,把身子俯在桌子上,免得嗓门太大。

“你难道看不出新话的唯一目标就是窄化思想范围吗?到了最后,我们将会让思想罪变得完全不可能再犯,因为没有单词可以表达它。每种必要的概念将被一个单词精确地表达出来,这个单词的意义有严格规定,其他次要意义将被消除,然后被忘掉。在第十一版里,我们离这个目标已经不远了,但是这个过程在你我死后仍会继续进行。年复一年,词汇量继续越来越小,意识的范围越来越窄。当然,即使是现在,也没什么理由或者借口去犯思想罪。这是个自律和现实控制的问题。但是到了最后,就连这点也没必要。语言变得完美时,革命就算完成了,新话就是英社,英社就是新话。”他以一种神秘的满足感又说,“温斯顿,你有没有想到过,最迟到二〇五〇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会听懂我们现在的这种谈话?”

富足部的通知播报完了,又响起一声小号,接下来播放的是又尖又细的音乐。因为受到数字的轰炸,帕森斯被唤起了一点隐约的热情,取下嘴里的烟斗。

当然,温斯顿不知道这一点。他笑了,希望那是种表示赞成的笑。因为拿不准,他不敢开口说话。塞姆又咬了口黑面包,嚼了几下后接着说:

“富足部今年干得确实不错。”他说着还会意地晃了晃头,“顺便问一句,史密斯伙计,我估计你也没有剃须刀片可以让给我用?”

“你没有真正意识到新话的好处,温斯顿。”他几乎是难过地说,“甚至在你用新话写作时,你仍是用旧话思考。我有时候在《泰晤士报》上读到你写的文章,还算不错,不过那是翻译性的。内心里,你宁愿抱着旧话不放,尽管它含糊,而且毫无用处地在含义上有许多差别。你没理解消灭单词的妙处。你知不知道新话是世界上唯一一种词汇总量在日趋减少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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