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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林版)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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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紧牙关,有种想呕吐的感觉。想到地下室里那个女人的同时,他还想到了凯瑟琳,他的妻子。温斯顿是已婚的——不管怎么说,他结过婚,很可能仍属已婚,因为据他所知,他的妻子还活着。他好像又闻到地下室里那种不新鲜的气味,它混合着臭虫、脏衣服和廉价的劣质香水味,但仍然诱人,因为女党员从来不用香水,也不可能想象她们会用,只有群众才用。在他看来,香水味与私通密不可分地搅和在一起。

“我的那片已经用了六个星期。”他又不诚实地加了一句。

跟着那个女人进去时,那是他大约两年来头一次行为不检点。当然,和妓女发生关系在被禁止之列,不过它是那种你间或会鼓起胆量去违反的规定。危险,但也不是事关生死。被抓到和妓女在一起,可能意味着要在劳改营待上五年。未犯其他罪行的话,不会判得更多。这件事也很容易,前提是别被当场抓到。贫民窟那里,到处是愿意出卖自己肉体的女人,甚至有些女人的索价只是一杯杜松子酒而已,群众不允许喝这种酒。党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却倾向鼓励卖淫,以使未能完全压制的本能有途径发泄。单纯的放荡并无太大关系,只要是在偷偷摸摸和缺乏乐趣的情况下进行,而且只涉及底层被鄙视阶层的女人。不可饶恕的罪行乃是党员之间的乱搞,但是——尽管在大清洗中,被告都无一例外坦白犯了这种罪——很难想象真的会发生这种事。

人们总来问你有没有剃须刀片。其实温斯顿还存起了两片没用。过去几个月里,剃须刀片特别紧缺。某一时间,总会有哪种必需品在党的店铺里供应不上,有时是纽扣,有时是织补毛线,有时是鞋带,目前是剃须刀片。实在想找一片的话,只能多少算是偷偷摸摸地去“自由”市场那里购买。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一个漆黑的夜晚,在某个大火车站附近一条窄窄的小街上。她站在墙边的门口,就在一盏几乎一点也不亮的路灯下。她面容年轻,脂粉涂得很厚,事实上是脂粉吸引了我,白得像面具,还有鲜红的嘴唇。女党员从不涂脂抹粉。街上别无一人,没有电屏。她说两块钱,我——

他那双嘲弄的眼睛在温斯顿的脸上扫来扫去。“我了解你,”那双眼睛似乎在说,“我看透了你,我很清楚你为什么没去看绞死俘虏。”从思维上说,塞姆正统到了恶毒的程度,会以幸灾乐祸的满足感谈论直升飞机对敌方村庄的袭击和思想犯被审讯招供及在仁爱部的地下室里被处决之类的事,让人听得不舒服。跟他谈话时,主要就是把他从这些话题上岔开,然后有可能的话,用一些新话的技术性细节缠住他——他在这方面意见权威,说起来头头是道。温斯顿把头转开一点,以避开那双黑眼睛的审视。

他一时觉得很难写下去。他闭上眼睛,用手指压迫眼球,想挤出那幅不断出现的画面。他几乎有种不可遏止的冲动,想扯着嗓子喊出一连串脏话,或者以脑袋撞墙,用脚踢桌子,把墨水瓶扔出窗外——也就是做任何一种要么激烈、要么声音大、要么会带来疼痛的事,好让他有可能不再去想那些折磨他的记忆。

“那可差得太远了。”

他想,你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的神经系统,你内心的紧张随时可能会以可见的表象反映出来。他想到几周前在街上碰到的一个男人:那是个很是其貌不扬的男人,党员,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长得又高又瘦,手里拿了个公文包。他们相距几米远时,他注意到那个男人的左脸突然可以说是因为痉挛而扭曲了一下,他们擦肩而过时又是一下。仅仅扯动了一下,一丝颤动,就像照相机的快门喀嚓一下那样迅速,显然是习惯使然。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那个可怜鬼是完蛋了。最可怕的是,那一举动很可能是下意识的。然而最致命的危险是说梦话,在温斯顿看来,那防不胜防。

那个女孩又转过身子。也许说到底,她并非真的在跟踪他,也许她连续两天和他坐得那样近只是碰巧。他的烟卷已经熄灭,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桌子边上,要是能让烟丝不掉出来,他可以在下班后吸。邻桌那个男人很可能是个思想警察,很可能他史密斯三天内会被关进仁爱部的牢房,但是烟头不可浪费。塞姆叠起那张纸片放进口袋。帕森斯又滔滔不绝起来。

酒盛在无把瓷杯子里。他们一路绕着走,穿过了拥挤的人群,到了食堂另一头,然后把托盘放在金属面的桌子上。在桌子一角,有人留下一摊炖菜,肮脏的稀稀一团,看上去像是吐出来的东西。温斯顿拿起他的那杯酒,顿下来鼓了鼓勇气,然后把那带着油味的东西咽了下去。把眼里的泪珠眨掉后,他突然觉得饥肠辘辘,开始一勺勺地吞下炖菜。除了总体上烂糟糟的感觉,炖菜里还有些粉红色的软四方块,很可能是肉制品。之后他们没再说话,默默吃完炖菜。温斯顿左边身后不远的一张桌子上,有人在急促而且不打顿地说话,刺耳的叽里咕噜说话声几乎像鸭子在嘎嘎叫,在食堂里的一片喧哗中,倒是直达耳膜。

“伙计,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嘴里含着烟斗,格格笑着说,“就是那次我的两个小家伙点火烧了市场上那个老女人的裙子?那是因为他们看到她用一张B.B.的宣传画裹香肠。他们悄悄溜到她身后,用一盒火柴把她裙子点着了。我想她给烧得够戗。还是小崽子啊,是不是?可真是热情万丈!那就是他们如今在侦察队里接受的一流训练——甚至比我那时候接受的训练还要好。你知道他们最近发了什么吗?能隔着锁眼听声音的助听器!我那个小女孩有天晚上拿回家在我们的起居室试用,还说比她单用耳朵在锁眼上能多听到一倍的声音。当然我得跟你说,那只是个玩具。不过仍然能培养他们的正确思想,对不对?”

“那边有张桌子,电屏下头,”塞姆说,“我们顺路也打点酒。”

就在这时,电屏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哨声,是该回去工作的信号。他们三个人都一跳而起去抢乘电梯,温斯顿那根烟卷里的烟丝掉了出来。

“在工作,”温斯顿冷淡地说,“我想我会从电影上看到的。”

他吸了口气,继续写道:

“你昨天有没有去看绞死俘虏?”塞姆问道。

我跟着她进了门,穿过后院进到一间地下室厨房。那里靠墙处有张床,桌子上有盏灯,拧得很暗。她——

队伍又往前挪了一点。他们再次暂停下脚步时,温斯顿又转身和塞姆面对面。他们两人都从柜台上那堆油腻的托盘里取了一个。

温斯顿和塞姆把他们的托盘塞到铁栅之下,一份午餐很快就放到上面:一小铁杯有点粉红兼苍白色的炖菜,一大块面包,一小块奶酪,一杯没放牛奶的咖啡和一片糖精。

6

“下一位,请!”那个系着白色围裙的群众手持长柄勺子喊道。

温斯顿在写日记:

“绞得不错,”塞姆回味道,“不过我觉得美中不足的是,他们把俘虏的脚绑在一起,我喜欢看他们蹬脚的样子。最主要的是到了最后,他们的舌头往外伸得很长,颜色发蓝——蓝得发亮。我喜欢看的就是这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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