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第十四章
吴摩西:
“啥话?”
“大爷,麻烦您,两天滴水未进,不弄口吃的,挨不过今天夜里。”
吴摩西抬起头:
猛地醒来,眼前仍是一片河滩;不闻巧玲唤“叔”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仰起头来,满天星斗,都眨着眼睛看吴摩西。吴摩西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从做豆腐起,到杀猪,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到去县政府种菜,到“嫁”给吴香香,到吴香香和老高出事,没有一步不坎坷;但所有的坎坷加起来,都比不上巧玲丢了。吴摩西跟牧师老詹当徒弟时,老詹讲起主来,吴摩西大半听不懂,只觉得主高深莫测,似在跟人下棋;现在不由对天长叹:
吴摩西:
“老天,你这跟我下的是哪一出啊?”
“我还有句话。”
接着落下泪来。
“你和老尤,今儿还没结账呢!”
“巧玲她叔,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吴摩西顾不上回头理他,急着往前跑。绕过汽车站,先将周边的大街小巷寻了个遍。但哪里还有老尤和巧玲的身影?又跑向城里找,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到中午,也没个结果。这时突然明白,自己在新乡也是瞎找。老尤拐了巧玲,怎么会在新乡停留,等着吴摩西找呢?想着老尤是开封人,必是带着巧玲去了开封。还不知老尤怎么骗巧玲的呢,五更鸡叫时,巧玲发现吴摩西不见了,“哇”地一声哭了;老尤便说带她去找吴摩西,骗她出门;接着又说吴摩西一人先去了开封,带她去开封;巧玲一个五岁的孩子,胆子又小,出门在外,认识的人只有老尤,老尤过去还让她吃过驴肉烧饼,只好跟着老尤走。不想不急,一想更心急如焚,急忙又跑向鸡毛店。跑向鸡毛店不是要回鸡毛店,而是跑到旁边汽车站,想搭汽车当天赶到开封。待到了汽车站,去开封的汽车只在上午发车,下午有去安阳的,有去洛阳的,有去郑州的,就是没去开封的。吴摩西转身又离开汽车站,一个人向开封跑去。新乡离开封二百一十里,吴摩西跑了一下午,竟跑了一百二十里,到了黄河边。这时天已经黑透了,渡河的船早已经回家了;吴摩西只好在河边停下来,等着明天。在路上跑着不觉得心急,待坐在河边喘气,心又急起来。昨天巧玲还好好的,在自己身边,今天巧玲就不见了。巧玲丢了,怨不得别人,昨天晚上,大半夜的,自己出来瞎溜达什么?有什么烦闷,要借别人的热闹来解的?这下好了,旧的烦闷没解,又添了新的烦闷。相对巧玲丢了,那些烦闷就不叫烦闷。突然又想起,自己只顾寻老尤和巧玲,把行李落在了新乡东关老庞的鸡毛店里;但也顾不得回去再拿;好在盘缠都缝在夹袄的衣襟里。想着想着,也是一天跑累了,竟在黄河滩上睡着了。梦里又梦见巧玲,原来没丢,老尤跟自己闹着玩呢;三人还住在鸡毛店里,巧玲又在吃老尤的驴肉烧饼。这次吴摩西一把将烧饼夺了过来,打了巧玲一巴掌:
这层道理,又是吴摩西没想到的。老姜上午刚走,下午,吴香香她爹,吴家庄老吴又来了。说起来老吴也是吴摩西的老丈人;但吴香香已经跟人跑了,他就不是老丈人了。老吴在家里像吴摩西一样,一直被老婆压着;现在见了吴摩西,倒摆出老丈人的款儿来,虽然说话有几分气馁:
“这烧饼是好吃的?吃了烧饼,你就没了。”
在这一点上,惹人笑话吴摩西早料到了。但吴摩西自有吴摩西的主意,便跟老姜装聋作哑。老姜:
第二天一早,吴摩西搭第一班船到了黄河对岸。又坐汽车,中午赶到开封。过去自己走投无路时,曾想过来开封谋生;后来在津河渡口遇见同学小宋,多亏小宋帮忙,去了蒋家庄老蒋的染坊;没想到三年之后,果真来了开封;来开封不为别的,竟是为了找孩子。吴摩西在开封不熟,但过去跟老尤扯闲篇时,听老尤说过开封的地方,如相国寺、龙庭、潘杨二湖、清明上河街、马市街等,打听着,一个下午,竟都跑遍了,仍不见老尤和巧玲的身影。说话天又黑了,又往夜市上找。相国寺前一条大街,买卖铺子都灯火通明;还有许多小吃摊,也趁着夜里,在街道两旁摆满了。卖灌汤包的,卖煎包的,卖胡辣汤的,卖糖梨的,卖馄饨的,卖杂碎汤的;一家点一盏电石灯,亮了一街。沿街细细寻找,一直找到铺子一家家上了门板,卖小吃的都收摊了,剩下一街杂纸;风一吹纸飘起来,与刚才的热闹比,显得更加冷清;也没找出个头绪。从中午到夜里,也寻着几个孩子,背影像巧玲;待扑上去,扳转身子,又不是巧玲;还被孩子身边的大人骂了一顿。街上的人越来越少,眼看今天是没指望了。吴摩西一屁股坐到相国寺的台阶上,突然觉得肚子饿了。这才想起,两天一夜,只顾寻巧玲了,自己水米没打牙。抹了一把眼睛,左右张望,沿街一家家饭铺皆关门了。唯有拐角处一家饭铺,门口还亮着灯,映出一个招牌叫“老汤烩面馆”。吴摩西拖着身子来到这家烩面馆,饭铺的掌柜是个老头,长得像个老婆婆,正举着一个话匣子在听;也是听话匣子入了神,忘了关门;伙计们都走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他看吴摩西进门,说:
“我也知道你的想法,想白落一个馒头铺;但不能为了一个馒头铺,就不找人;那样也惹人笑话。”
“火封了,没饭了。”
老姜用手里的拐棍,四处指了指馒头铺:
“你上回说得对,咱们都不是小孩了,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老姜家不提馒头铺的事,不是怕你,是为了巧玲;你别往歪里想。”
巧玲哭了,喊:
老姜:
“叔。”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