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日记
祖父今天极端地瞧不起我。
“这个家从北条泰时兴起,经历七百年,依然延续下来,很快就会恢复到昔日的强盛。”
不多久,他翻身朝向那边。我翻开明天要考试的英语教科书。我的世界仿佛被推到一寸见方的局限中去,牢牢地固定在那里了。今晚祖父的声音,已经不是这个人世间的声音了。美代回去以后,我几次想把自己将来的希望告诉祖父,借以安慰他。夜深了,祖父仿佛从深渊中忽然冒出一句话:
(祖父之所以想去东京见大隈重信,是因为有自己的目的。祖父多少有点汉医素养,我父亲又是东京医科学校毕业的医生,所以祖父也懂点父亲会的西医医术,然后把它融会到自己的汉医学中去,长期给村里人行医施药。而且,祖父对自己一派的医术非常自信。促使祖父更加自信的,是在村里流行痢疾的时候。也就是上面写过的那年夏天,由于改建尼姑庵,把佛像暂时放置在我家客厅里。仅有五十户人家的村子,却有许多人患了痢疾,几乎是平均每户一人,闹到新建了两处临时隔离医院。连野外都飘荡着消毒剂的臭味。村里人都说,这是惊动了尼姑庵的佛爷的报应。可是,有的人服用了我祖父的药,很快把痢疾治愈了。也有的人家把病人隐藏起来,悄悄地让他喝祖父的药而得救了。一些住在隔离医院的患者,把医院的药扔掉,服用祖父的药。有的病人,医院已经不给他们治疗了,可服用了祖父的药却得救了。祖父的医术在医学上究竟有多大的价值不得而知,但祖父的药取得了想象不到的疗效,这是事实。因此,祖父就想把这种药推广到社会上去。之后,他曾让自乐师傅代写了申请书,并得到内务省准许出卖三四种药。但是,带有东村山龙堂字号的包装纸,也不过印了五六千张,制药的事不久也中断了。这些药方,直到逝世都留在祖父的脑子里。于是祖父抱着孩子般的信念,确信去东京见到尊敬的人物大隈重信,定会取得他的帮助。除了药之外,祖父大概还想出版《构宅安危论》等。)
“南无阿弥陀佛。”
“哪儿的话,有少爷在嘛。净是想入非非,自寻烦恼,这对病不好呀。”
祖父的长胡须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银光,笼罩着一种空寂的气氛。
“再努一把力,也许会好些,不料我已经衰弱不堪。倘使只有两三千元又另当别论,可这是十二三万元啊。啊,拜托你办件事,也许是办不到了。我不能去,是不是请大隈先生来一趟呢。你笑什么?别那样笑了。不要愚弄人嘛。就是做不了的事,我也要做出来。喏,美代,要是做不了,这个拥有七百年历史的家业也就完了。”
“我一点也不迷恋这个世界。我觉得另一个世界比这个世界更重要。但我也不会畏首畏尾地走向天堂。”
美代抚慰祖父说:
“唔唔……唔唔……”痛苦的呻吟声渐渐高了,“不应该老是畏首畏尾,以为在这人世间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就行。啊,总理大臣(当时大隈担任总理大臣)是以五十年为一日的心情生活过来的。啊,我动不了,太遗憾了,太遗憾了。”
“都是命运不济。不过,小少爷将来发迹,不就好了吗。”
我感到灯光变得暗淡了。
“什么发迹,也不过如此!”祖父高声说罢,愣愣地盯着我。
美代觉得可笑,刚才就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照旧继续记着祖父的话。
“前些日子,他就说有事商量,要请西方寺的和尚来一趟。我照例说,人家不在、不在,他生气了。”美代这样对我说。她打算等祖父把话说完,解释一下祖父不悦的原因。我才生气呢。我同情祖父。为什么要去欺骗他呢?
“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他依靠岛木或池田抚养。啊,没想到这个家竟成了这个样子。想到这些,美代,真伤心啊。你听着,我就是这种心思啊。”
“只将孙子——一个中学还没毕业的孙子,留在人世间,啊!”
“您在说大话呢。听口气,好像马上就会恢复过来似的。”美代笑了。
“我多么想到东京去啊。可是身体成了这个样子,净是邪魔缠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要是这个也做不了,还不如掉进池子里淹死好呢。真没出息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啊,一说振奋的话,就会招人耻笑。啊,在这种社会,真不想活下去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什么呀,老糊涂!
我暗自悲伤,也没有笑,只是哭丧着脸,一句一句地记着。美代也止住笑,托着腮帮子在听着。
“这话倒也是。不过,大财主也不见得令人羡慕。你瞧松尾、片山,还不是得看他们本人的秉性吗?”(当时这个叫松尾的酿酒商和我的亲戚片山都破产了。)
“别小看我!”这声音异常尖利,“只要我有一口气,啊,哪怕一生中只有一回,我也想见见那位老人(大隈)。净往后退可不行啊。纵使告别人世,我也要保住这个隐藏在小小胸怀中的心愿。在你看来,我是个傻瓜。帮我解解小手好吗?要是这个也做不了,还不如掉进池子里淹死好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