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日记
“啊,这种茶温吞吞的。这种茶,啊,太凉了。这种茶无法喝啊。”
“我听见他们说话了,多难得啊!神佛都没舍弃我,太不敢当了,不是吗?”这是心满意足的声音。
这是令人厌烦的声音。
“您信大神宫的神就好。”
“刚才,刚才不是吃过晚饭了吗?还不到一个小时呢。”
再没有什么比干这种事更腻味的了。吃完饭,我揭开病人的被子,用夜壶给他接尿。十分钟过去了,还没尿出来。可见他腹部多么无力。等候时,我满腹牢骚,说了些令人讨厌的话。这些话当然是脱口而出的。于是祖父便低头道歉。我眼看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脸上笼罩着苍白的死影,不由得感到很惭愧。过了很久,他用又细又尖的声音喊道:
不知他明白不明白,表情非常迟钝了。
“嗯。”
“给我翻翻身好吗?”
夜间。
祖父那副慈善心肠不时表现出来。今早也是如此。美代说:
“美代,美代,美代!”
另外,祖父同那位叫丰川的富翁结识,是从寺庙的事开始的。我们村有座尼姑庵。多半是昔日由我先祖兴建的。庙宇的建筑物和山林田地,都是在我家的名分之下的。尼姑也入了我们家的户籍。属黄檗宗,正尊供奉虚空藏菩萨。每年十三参拜节<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邻近村庄十三岁的孩子都云集在这里,热闹异常。后来有一位深居在距我村北边一里地的著名山庙的圣僧,迁到这个寺庙来了。祖父非常敬重他,把尼姑打发走,还将这庙宇附属的财产卖掉。寺庙改建与增建,很是富丽堂皇,名称也更改了。修建寺庙期间,将虚空藏菩萨和其他五六尊佛像暂存在我家的客厅里。我家没钱换新的榻榻米,托佛爷的福,人家为了应急,在原先的藤席上又铺了新席,发出一股绿草的新席味……这位叫丰川的财主信仰新迁来的圣僧,兴建寺庙,还为我家客厅铺设了新榻榻米。
我有意把这声音当作耳旁风,让它平静地流进我的耳朵里。
“噢,是你。回头给我接尿好吗?”
他究竟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我全然听不明白。反问他时,他再也不想回答,令人惴惴不安。
“我回来了。”我说了三遍。
“给我点茶喝好吗?”
从学校回来,大门敞开着。但是,家中却悄然无声。
夜里,我乱翻抽屉的时候,翻出了一本《构宅安危论》。这是一本风水书。是由祖父口述,自乐(邻村的一个男人,是祖父的占卜学和风水学的徒弟)记录下来的。先前虽努力争取出版,也同丰川(大阪的富豪)谈过,但没有谈成。如今这本草稿已被遗忘,扔在我的抽屉里。啊,祖父一生不得志。他干的一切事业全都失败了,他心里该怎么想呢?啊,感谢上天保佑。在这逆境中,他活到了七十五岁。他心脏良好。(祖父之所以能够忍受悲恸,活得长寿,我认为是他心脏良好的缘故。)他的几个孩子和孙子都先于他辞世了。他没有话伴,看不见也听不到(又失明又耳背),很是孤独。所谓孤独的悲哀,说的就是祖父。在祖父来说,“哭着过日子”这句口头禅,确是吐露了真情实况。据说祖父占八卦,看风水,很是灵验,颇有点名气。也有人是从老远来请他占卜看看的。我想,倘若出版祖父的《构宅安危论》,人世间的不幸就可能得到解救了吧。记得那时节,我心中对祖父的占卜学或风水学是不怎么相信的。确切地说,也不是不相信,是模棱两可。虽说在农村,我已经是十六岁的中学三年级学生了,祖父便秘了三十天,竟不请医生来诊治,还占卜什么狐仙,相信什么“邪魔附体”之类,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哭笑不得啊!
“什么事!”
听到这喊声,我的肩膀也发僵了。在喊声中,响起了清晰的嘶嘶声。
“美代,饭得了吗?再不给我吃早饭,我就……”
“啊,痛,痛啊!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