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葬礼的名人
“别说傻话了,给我拿点盐来!”我站在门口说。
那年暑假,我在距表姐家一公里多的邻村,第三次参加了葬礼。我记得是到表姐家里玩,住了一宿,刚要回家,表姐家的人带笑地对我说:
举行祖母葬礼那年,我已上小学。祖母同祖父两人抚育我这个孱弱的孙子,好容易才熬到送孙子上学,刚松一口气,她却猝然长逝了。举行葬礼那天,倾盆大雨,我由一个经常进出我家的汉子背着去墓地。十二岁的姐姐身穿白衣,也是由大人背着,在我前面登上了红土的山路走去的。
“说不定还要叫你再来一趟呢。有位患肺病的姑娘恐怕过不了今年夏天了。”
祖父也到了江户<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父亲毕业于东京医科学校。该校校长的铜像屹立在汤岛天神宫。到东京头一天,被领到这座铜像前的时候,我惊愕不已。铜像的一半竟像是活的。我不好意思眺望它。
“名人不来,葬礼就举行不了呢。”
次日早晨,我同亲戚和村民共六七人前去拾骨。山上的火葬场是露天的。我将骨灰翻了过来,剩下满地的火。在火的熏烤下,我拾了一会儿骨灰。鼻血又流淌出来。我扔下竹筷,好像还说了一两句什么,就解开了腰带,用带尖堵住鼻子,一溜烟地登上山去,直到山巅。跟前天不同,这次血流不止。半条带子和我的手都沾满了鲜血。血仍然滴滴答答地滴落在草叶上。我静静地仰躺下来,往下可以看到山麓的池子。在水面上跳跃的朝晖,反射在遥远的我身上,使我头晕目眩。我从眼睛里感到自己身体的衰弱。约莫过了三十分钟,我几次听见人们从远处齐声呼喊我。我的腰带被血濡湿了,尽管腰带是黑色的,我还是生怕别人看见血迹。于是折回了火葬场。人们全都用目光责备我。他们对我说:骨灰出来了,你捡吧。我带着无法隐瞒的凄楚心情,捡了一丁点骨灰。而后这条湿了又干的变得发硬的腰带一直系在我身上。到第二次流鼻血时,谁都不知道就过去了。这件事,我后来也没有对别人讲过。迄今一次也不曾向别人谈及,也不曾向别人打听过亲人们的事。
葬礼当天,许多人前来吊唁。接待最繁忙的时候,我忽然感觉鼻血从鼻孔里流淌下来。我吓了一跳,连忙用腰带的一端把鼻孔堵住,然后就这么光着脚丫,踩着踏石飞跑到庭院里,躲藏在人眼看不见的树荫底下,仰卧在一块三尺高的大点景石上,等待血止。耀眼的阳光透过老橡树叶的间罅筛落下来,可以望见片片细碎的蓝天。对我来说,流鼻血是生来头一遭。这鼻血告诉我:那是由于祖父亡故,我心灵受到创伤。家中乱成一团。我是唯一的家属,必须同人们酬酢;而葬礼的事千头万绪,压根儿没闲暇去过多考虑,也就一直没有沉下心来思索祖父的死和我自己今后的着落。我从未想过自己是脆弱的。鼻血挫伤了我的锐气。我几乎是无意识地飞跑了出来,因为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形象。我心里想道:自己是丧主,临出殡前,这样失态,一来对不起大家,二来会引起一些骚乱。祖父辞世后第三天,我第一次有了自己安静的时间,仰卧在点景石上。此时此刻,自己已孑然一身,一种无依无靠的悲凉思绪隐隐约约地涌上了心头。
我在远离城市的乡村长大。对于祖父的葬礼,夸张一点说,全村五十户人家也都为之哀伤痛哭。送殡行列从村中走过时,街头巷尾都挤满了村里人。我护送着灵柩从他们前面经过,妇女们哭出声来了。我不时听见她们说:真可怜啊,真可怜啊!我只是感到羞涩,变得拘谨了。我走过一个街头,那里的妇女又抄近路,比我先行绕到另一个街头上,发出同样的凄厉哭声。
祖父在昭宪皇太后御葬那天晚上与世长辞。那是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祖父弥留之际,痰堵气管,心如刀绞,痛苦万状。一位坐在祖父枕边的老太婆嘟哝说:“像佛爷一般的人,临终为什么这般痛苦呢?”我目不忍睹这般苦楚的情状,待不到一小时,就躲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这样做未免太寡情了。事隔一年,一位表姐这样责怪我。我默然不响。我觉得人家这样看我是理所当然的。我少年时代,很不喜欢无根无据地进行自我辩解。再说,老太婆的话严重地挫伤了我。所以我觉得,哪怕说明一下我离开临终的祖父的原因,也可以洗雪祖父的耻辱。然而,我受到表姐的责怪,沉默不语,一种无依无靠的寂寞感猛然侵袭我的心头,直渗入心灵深处。我感到自己孤苦伶仃。
幼年时代,我得到周围人们的同情。他们强要怜悯我。我心中一半是老实接受他们的好意,一半是产生了抵触情绪。
关于我父母的葬礼,我已了无印象。他们健在的情形,我也全无记忆了。人们对我说,别把双亲忘却了,想想吧!可我苦思冥想,也无法想象出来。看了照片,只觉得它不是画像,不是活着的人,而是一种介乎两者之间的东西。既不是亲人,也不是外人,而是介于他们中间的人。它使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压迫感,连和照片彼此照面,也都觉得不好意思。就是别人谈及我父母的情况,我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情聆听才好,只希望谈话早点结束。别人告诉我他们的忌辰和年寿,我也如同记电车的车号,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我从姨母处听说,举行父亲葬礼那天,我又哭又闹,不许在灵前敲钲,要把供灯熄灭,将灯油全倒在院子里……只有这件事,竟莫名其妙地拨动我的心弦。
我用包袱皮包上和服外褂和裙裤,回到摄津的表兄家里。表妹在庭院里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二
“殡仪馆先生,你回来了。”
是年夏季作古的三个人,他们生前我都不曾相识,无法直接感受到悲痛。只有在墓地上烧香膜拜的时候,才排除杂念,静静地为死者祈祷冥福。我看见不少年轻人垂下双手,低头进香,但我却是双手合十,顶礼膜拜。许多时候,我的心比起同死者感情淡薄的参加葬礼的人来,要虔诚得多。因为葬礼的情形刺激了我,使我忆起亲切待我的故人在世之时、弥留之际,以及葬礼之日的情景。相反地,通过往事的回忆,我的心也变得平静了。越是生前与我关系疏远的故人的葬礼,就越是牵起我这样的心情:带着自己的记忆,奔赴坟场,面对记忆,合十膜拜。少年时代,在见了也不认识的故人的葬礼上,我的表情也能同那种场面相称,而不用装模作样。因为存在于我身上的寂寞,得到了表现的机会。
我四五岁时,姐姐就被收养在亲戚家中。我十一二岁那年,她便在那家离开了尘世。我不了解姐姐,就如同不了解我父母一样。祖父对姐姐的死十分哀伤,也硬迫着我哀伤。我搜索枯肠,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感情、寄托在什么东西上才能表达我的悲痛。只是老弱的祖父悲恸欲绝,他的形象刺透了我的心。我的感情只倾泻在祖父的身上,并没有越过祖父,进一步移向姐姐。祖父精通易学,擅长占卜。晚年患眼疾,近乎双目失明。一听说姐姐危笃,他便悄悄地数起竹签,占卜孙女的命运。老人视力衰退,我帮着他一边排列占卜用具,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渐渐暗淡无光的脸。过了两三天,便传来了姐姐的噩耗。我不忍心当即告诉祖父,将信压下两三个小时,才下决心念给他听。那时候,我可以读一般的汉字,遇上不认识的草书,就握住祖父的手,用我的手指三番数次地在祖父的掌心上描画那些字的形状,学着念给他听。这已成了一种习惯。现在我想起读那封信时同祖父握手的感觉,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左掌心也是冷冰冰的。
继祖父的葬礼之后,姑奶奶的葬礼、伯父的葬礼、恩师的葬礼,以及其他亲人的葬礼,都使我悲伤不已。在表兄举行婚礼的可庆可贺的日子里,亡父遗留下来的礼服装饰过我的身躯,而在举行数不清的葬礼的日子里,却把我送到了墓地。我终于成了参加葬礼的名人。
有关男人背着的姐姐的形象,后来只留下白色丧服的印象了。我合上眼睛,企图努力在白色丧服上添头加足,可是总也不能如愿,而红土的山路、潇潇的细雨却印象鲜明地涌现出来。我内心焦灼万状,连背我姐姐的那个汉子的背影,也怎么都不肯在脑海里浮现。这个在空中飘动的白色的东西,便是我对姐姐的全部记忆了。
三
祖母的逝世,使我对自家的佛坛头一次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我选择祖父看不见的时候,从外面把关得严严实实的佛堂隔扇打开一道细缝,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不知疲倦地偷看供灯照亮的佛坛,消磨时光。但是,我记得我是不愿意敞开隔扇去靠近佛坛的。夕阳西沉,地平线上只有山和山巅染满了明亮亮的光辉,一派恬静的气氛。我抬眼仰望,不知为什么,总联想到八岁时我所看见的佛坛上供灯的颜色。佛堂的白色隔扇上,胡乱地涂了一行长长的祖母的戒名,是用合乎我这个普通小学一年级学生身份的片假名书写的。这些字,一直保留到出卖这栋房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