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下卷） 第十二章

秉昆说：“哥，这么大的雪，改天吧。”

周秉义说，他不是代表党和政府来看望大家，谁也没有交给他这样 的任务。他不是访贫问苦，那不属于他分管的工作，他们也不是本市最 贫苦的人家。根据民间长兄为父的说法，他是代表周家代表父母来感谢 他们。当年，他到兵团下乡，周蓉去贵州，父亲远在“大三线”，母亲患病，正 是他们给予了弟弟秉昆无私帮助，这乃是人间最可宝贵的情谊。他早前 就想来看望，却无法给予他们实际帮助，心中有愧，没有脸面来，希望他 们原谅。

那天降了一场大雪。

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这不适用光字片。稍一细看，谁都会从积 雪之下发现外露的种种肮脏——垃圾堆，各种令人作呕颜色的泪水结成 的冰面，公厕四周的尿冰……

秉昆将哥哥推醒后，天快黑了。郑娟做好了晚饭，老哥儿俩匆匆吃 罢，就一块儿出了门。

光字片的面积比以前大了，有几平方公里，人口也比以前稠密多 了。大雪覆盖之下低矮的土坯房一片连一片，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如 同历史回到了白垩纪，雪下覆盖的是成群体型怪异的恐龙僵尸3又如同 无数明碉暗堡，为了迷惑敌军，偏要筑得不三不四，内中埋伏着整师整 师的士兵，只等冲锋号响……

秉义见秉昆手拎一根短棍，笑道：“本副市长的安全由你负责了。”

于是，老哥儿俩逛起光字片来。

秉义说:“你这话问得很肤浅，太矫情，太幼稚。古今中外，对自己 人生感到满意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无忧无虑当皇帝的人，他还想长生不 老永远当下去呢！我又凭什么会感到满意呢？好比你吧，你的人生是你 自己选择的吗？ ”

秉昆张张嘴，说不出话了。

秉昆又问：“先不论是不是你自己选择的，你先回答我——满意吗？ ”

周秉义是来让弟弟陪他去看看孙赶超和肖国庆的妻女，他说也是自 己考察的一部分。

秉义说：“我的人生道路不是我自己选择的，这一点你清楚啊。”

秉昆板着脸说:“以防万一,该出手时你也得出手，别再’乖乖’的！”

秉义没坐专车，也没骑妻子的自行车。雪大，公共汽车开得慢，又 不容易等到，等到了也不一定能挤上去，他干脆走到了弟弟家。

赶超两口子和吴倩，对周秉义的光临同样感到意外。

秉义说：“我正是因为下这么大的雪才来的啊。没人出门，也就没人 注意咱们嘛，想看哪儿看哪儿。”

“从来没有像您这么大的官来我们家。”他们说出了完全相同的话，吴 倩甚至激动得哭了。

秉昆说还没到他们下班的时候，太早了。

秉昆问：“哥，你对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满意吗？ ”

秉义说：“那我在你家睡一觉。”

兄弟二人并肩走时，周秉昆忽然心中对哥哥产生出同情来一一仅差 半步就熬成副省级干部了，偏偏给了个北方省会城市的副市长当，排名 还那么靠后。

秉义进了小屋，脱了鞋往炕上一躺，片刻就睡着了，看来他还真的 很缺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