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下卷) 第一章
周聪怕他呛着,抓住他一只手连拉带拽,像抢救投河者一样,总算 让他头从水中冒了出来。
周秉昆说:“他和你表姐的事不能全怪他。”
“爸,你别这样……冷静冷静。你这样,我好害怕……”儿子似乎受 到了惊吓,他央求着。
周秉昆冲出桑拿室,仰躺到单人床上去了。
周聪替他说:“我姑父现在已经是省戏剧家协会和电视剧艺术家协 会的跨界副主席了。”
儿子跟出了桑拿室,走到床边,赔着小心说:“我不愿告诉你那些,你 偏逼我说。我不得不说了,你又气成这样。我不是说了嘛,现在情况不 那么糟了,大婶出门不需要便衣民警暗中保护了……”
“我那时自筹资金,自己改编剧本,导演契诃夫的《变色龙》《第六病 房》,还有果戈理的《钦差大臣》,省市管文艺的领导一次次找我谈话,不 解地问,你为什么偏要导那些呢?我心里说,为什么还用问啊?心里不 痛快呗!苏联解体后,有位在省里管文艺的大领导又一次找我谈话,语 重心长地说,蔡晓光啊蔡晓光,党对你父亲盖棺定论的评价你并不是不 知道嘛!党既然最终承认了你父亲是对党忠心耿耿的好干部,你也该成 为一名好干部子弟嘛!今天我给你交个底,尽管你一再成心跟党闹别 扭,使党很为难,但到目前为止,如果我这样一些人可以代表党的话,那 么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党可是依然将你看成自己人!他那一番话,差 点儿把我说哭了。他承认我是有才华,但是他认为我的才华应该用在正 地方,坦率地批评我以前并没将才华用在正地方。他问我愿不愿意将高 尔基的《母亲》搬上舞台,说只要我愿意,费用根本不成问题,都可以 朝一流水平去做,总之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设备给设备。我立刻就 醒悟到将高尔基的《母亲》搬上舞台的重大政治意义了。我问,这么重 要的事为什么找我呢?他说,由别人来导也许就只能体现政治意义,由 你来导意义则不同了,你已经是省里导苏俄话剧的招牌了嘛,好钢要用 在刀刃上啊,由你改编由你导,那就不仅是宣传了!我一寻思,既然方 方面面都有保障,这事干得过,干吗不接呢?于是就接了,公演后一炮 打响,开了几次研讨会,好评如潮,我的职称也由二级导演升为一级导 演了,我与党之间的小疙瘩一下子彻底解开,关系完全理顺,钱也越挣 越多了。秉昆,你放心,什么都别愁,你的工作包在姐夫身上了……”果 然是开心的话题,蔡晓光讲得喜上眉梢,给人前程似锦的印象。
“先别跟我说话。”他从按摩床上一跃而起,分明想找个能把自己封 闭起来的地方独处一会儿。那里也没有可让他独处的地方,他便又企图 躲进桑拿房去。刚推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使他烦躁的心情更加沉 重了。他四下看看,竟又跨入池中去了。
在周秉昆强烈敦促下,周聪不得不说出了自己所知的实情。听到嫂 子郝冬梅一段时间出门,需要便衣民警保护以防遭到泄愤者袭击时,他 完全难以相信。
从后座看蔡晓光,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已经快掉光了。多数人的头发 从前往后秃,少数人的头发从后往前秃。按北方民间的说法,头发从后 往前秃的人,后来的人生往往会更精彩——别人从前边看已秃顶了,头 发从后往前秃的人,前边的头发还多着呢。
“夸大其词!怎么会呢!军工厂的工人们不是一般工人,他们再怎 么生气,也不至于做岀那么丧失理性的事来!”周秉昆以同样强烈的情 绪,对儿子的话表示怀疑。
秉昆不由得又问:“那你以前是怎么一种想法呢? ”
周聪说自己并没有夸大其词,军工厂的工人们不会那样,他们愤怒 了一段时间后,觉得上当受骗的心理就会渐渐消除,就能面对现实,单 个或重新组织起来干,自谋职业的能力还是挺令人钦佩的。全省全市一 次性买断工龄的工人有四五十万之众,他们得到的补偿微不足道,将来 再生病可就没地方报销医药费了。尤其是,一些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 突然失业,他们的愤怒不是一般的思想工作就能消除的。他们需要一个 发泄对象,而大伯周秉义是全市乃至全省“卖厂”干部中名气最大的人,当 然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大婶家院子的院墙经常被贴上诅咒恐吓的标 语,窗子也在夜里被砖石砸碎好几次。
蔡晓光很诚恳,他说自己心里不痛快、没想开的那一时期,导演事 业的前途一片暗淡,想排的话剧通不过,死乞白赖非排成不可的,要么 不许公演,要么公演不许宣传评论。而不管有没有评论,往往也就只能 送出些关系票,比不许公演强不了多少。
“爸,有些事你得换一种思维方式。当干部是要付出代价的,好比军 人在战场上那就得有受伤甚至牺牲的精神准备,我相信大伯当初是做好 了那种精神准备的……”儿子跟到池边,耐心十足地劝说他。
他率先聊起了开心的话题,说他这名党员与组织的关系已经融洽多 了 :“我当年心里不痛快,那也是因为父亲的事当年影响了我的人生。我 父亲出事前,我的人生顺风顺水。但深受父辈们问题影响的岂止我一个?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过去的就过去了。何况后来党为我父亲彻底平反,对 我父亲的政治评价还是蛮高的,对我也尽量予以照顾,在分房子、评职 称方面并没有亏待我。”
周秉昆不想听下去,一缩身子,将头没入水中。
蔡晓光说:“周聪,我同意你爸的话。聊点儿别的,尽聊些不开心的 话多没意思!”
蔡晓光说:“话剧这事,费力难讨好。话剧的时代过去啰!电视剧的 时代开始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自从我与各方面搞好了关系,一切都 顺了,再也不必为导什么而自筹资金,艺术家的尊严也大大提升。现在 我总算活明白了,人生一世,都只不过活的是某种想法。有的人想法就 不实际,结果不但自己活得不痛快,还影响得别人也不痛快。退一步海 阔天空,就是指想法的改变。想法一变,就没什么事非得怎样、不能怎 样的。”
“现在情况不那么糟了,但大伯的形象被彻底毁了,他成了 ’工贼' 的代名词……”
周聪又替蔡晓光说:“我姑父也导了好几部电视剧,有两部还在央视 黄金时段播过,都获奖了。”
“别说了!”
秉昆不由得问:“怎么也与电视剧扯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