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下卷） 第一章

周聪说：“其实我知道写了也等于白写，只不过聊聊而已。”

周聪感谢大伯的关切，同时矜持地请大伯不必太替自己操心。他打 算到北京碰碰运气，或到南方去闯一闯。

蔡晓光说：“记住，对别人聊也别聊，没好处。”

蔡晓光奇怪地问周秉昆：“你怎么会身体更好了似的？ ”

周聪又问：“我去南方呢？ ”

周秉昆说：“十二年里，想不早睡早起是不行，想不按时吃饭也不 行，想逃避劳动更不行，想看到听到什么刺激人欲望的事根本没门。经 常是白天干活一累，晩上倒头就睡着了。除了不念经，基本上过的是少 林寺武僧的生活。没被批准，休想过一天违背时间规律的日子，我自己 也觉得身体反而比以前强壮了。”

周聪想到了表姐周切。十二年前，周阴因与周楠闹岀的那一场表姐 弟“早恋”，与她的母亲发生了冷战，一日又骗过母亲逃到了北京，找到 了生父冯化成，结果不久就被冯化成以“政治避难者”的身份带到了法 国。女儿失踪，害得周蓉几乎疯掉。收到女儿从法国寄来的信后，她火 烧眉毛似的去往法国找女儿了，而那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周聪问蔡晓光:“姑父，一边是工人大批下岗、失业，被迫买断工龄，一 边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异军突起，营造了一处处恣意享乐、灯红酒绿，如 果我写一篇通讯，定个题目《一名记者心中的忧患》，你觉得有必要吗？ ”

蔡晓光站住了，责怪他道：“你开什么玩笑？在这种地方男人为男人 按摩？那这里还是高级地方吗？当然是女性为咱们按摩！ ”他压低声音 又说，“按摩师可都是清一色的俄罗斯妙龄女郎，专门从那边挑选过来 的，在咱们这边接受过培训。个个手法一流，中国话也都说得不错，总 之是神仙般的享受了。”

周秉义又说：“周聪，你应该更懂事一些了。你姑已经十多年没回过 国，这意味着什么？你平时就不想想吗？你晓光姑父实际上还是不是你 姑父，连我都不清楚，你婶和你妈更不清楚。如果有一天人家声明不是 了，我又在别的城市，你婶又不是一个特能排忧解难的人，她老母亲的 身体也越来越不好，都照顾不过来，而你爸……你忍心撇下你妈到南方 去吗？ ”

周聪说广爸，那我可不去了。”

周聪就不吭声了，然而看上去，他并不是多么愿意接受伯父的关照。

周秉昆也说：“我当是盲人按摩，那我和儿子都不去了。”

周秉义反问：“还用我往明了说吗？ ”

蔡晓光愣了愣，耸耸肩推辞道：“太深了。我说不好，问你爸。”

周聪问：“为什么？ ”

周秉昆抚了儿子后脑勺一下，不动声色地说：“儿子，中国该忧患的 事很多，许多事轮不到咱们忧患，咱们老百姓也没那资格忧患。理智点 儿，别干傻事，等你有资格时再忧患那些吧。”

周秉义对“北京”二字反应特别强烈，坚决反对。

周秉义说：“你妈和晓光姑父一起去看你爸，与跟你一起去看你爸是 一样的吗？ ”

父子二人便返身往回走，晓光跟回去说了半天，也没说服他俩，也 只有怏怏作罢。

周聪说：“我妈可以约上晓光姑父一起去。”

三人离开洗浴中心，按周秉昆的要求，去一家小饭馆吃饭。周秉昆 穿上了一套蔡晓光为他买的休闲装，看上去像是一位体育教练。

周秉义说：“我们周家的第三代三个人，为长辈惹的麻烦还少吗？如 果你到南方去了，这个家可就只剩下你妈一个人了。以后，也只有你妈 独自一人去看你爸爸了，你就不考虑考虑那么一来，你爸爸的心情将会 怎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