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雁卿道,“恐怕不能——不但不能,只怕为了教他们习字,还要亲自到乡间追着教呢?”
终于有一回,月娘忍不住反驳,“可以用来看书啊。”有句话她却没说出口——三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小姑娘胸有诗书,谈吐才优雅,气质才清华,眼界才开阔。若不学无术,年幼无邪时还可称赞一句率真直爽,待老大之后便要被嘲讽俗不可耐了。
雁卿便道,“我就是觉着,自己享受了这样的富贵和清闲,就应该做些事。不然日子过得不心安。”随即她便又道,“后来墨竹告诉我,她家曾经和人打官司,因为不识字吃了状师的亏,所以他阿爹发誓饿死也要养出个读书人来,她家中弟弟才得以读书。我才终于想到,书院也是可以这么开的。”
钦天监颁布下来指导天时的年历,乡间素来奉若神明——这东西对四时耕种极为紧要。若不是雕版的出现,乡间也无法实实在在的拿到手里。因此皇历虽是个新鲜东西,却人人都信奉,家家都向能看懂皇历的人请教。会看皇历也是地位。
“你大概觉着读书应该更高贵些,非要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浩然正气不可,再不济也该如五柳先生那般,诗以言志。用来写状子、算账、看皇历就俗气了,可这很有用。似杜十三那样的读书人,永远也不愁找不到人教,也不愁生计出路。最迫切的需要教书先生的,反而正是这些不会写状子、算账、算皇历的。他们可能因为不识字吃大亏,甚至错过耕种的时令。”她便又动之以情,“我记着当初读前朝贾太守的《齐民要术》,读时便想贾公为民兴利之心何其谆谆,自稼穑以至酿造无不细细道来,可偏偏能看懂的人大都如我们这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真正需要读的人压根就不识字。贾公何尝不是在为生民立命?可惜生民不识字,多令人叹惋啊。”她觉着说得差不多了,就看向月娘,“你觉着呢?”
可既然月娘开口了,她也不能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识字怎么可能无用?譬如日后你们若嫁得远,不能回乡省亲时,便可以托人捎信回来。再譬如赶集买的东西多了,也能把帐算清楚,免得多花了银子。再譬如去年朝廷颁下来的皇历——你们就看不懂对不对?可若你们识字呢?”
月娘反驳不了,她其实已是被雁卿说服了。过了一会儿终于认可了,又略有些破灭的道,“所以以后我们开的书院,就是专门教这些人怎么写信、算账,看黄历吗?”
雁卿便也接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也不是说她就觉着记账、写信、学手艺不重要……可士农工商,士居首位,她们却把读书当工商的臣佐,就是有读书的损格调啊。
姊妹两人各读了一节,俱都有片刻的沉默。
虽终于成功的“招”到了学生,可月娘却不大高兴——她心里读书也是极清高的事,可雁卿说的记账、看皇历、学手艺……简直就和卜祝术士商贾一流似的。偏偏小姑娘们似乎真的对此更感兴趣些。
雁卿便道,“那个时候我就想,这说的岂不就是我吗?不稼不穑,不狩不猎,可生来便锦衣玉食,坐享其成。而身旁的丫鬟不知有多少曾因为家贫被用三张面饼卖掉了,那些庄稼人更是一年到头辛劳,却可能连饭都吃不饱。他们奉养了我十几年,我却无动于衷,不曾对他们有半分德惠。我岂不就是他们所说的硕鼠般的‘君子’?我可不想当一只硕鼠啊。”
雁卿觉着月娘的想法其实没有错,只不过没弄明白乡间的状况,才说出类似“何不食肉糜”的话来罢了——虽说自坊间有了雕版书后,书得来渐渐容易了,可价格依旧不是寻常人家承担得起的。七八百钱买一本书,若换成粮食,够四口之家吃小两个月了。在乡间,书是比识字更稀罕的东西。
雁卿道,“当然不全是,可肯定有这么专门的一个班。”
可惜小姑娘们完全不领情,笑说一句,“二姑娘真会说笑话,书是什么东西。”转头就不大亲近她了。
月娘觉着这同她想象的带着小少年在阳春暖风中,朗朗诵读《诗经》的情形相差太远了。但她觉着就算自己不喜欢,也是应该为此出一份力的,便略沮丧道,“哦。那我们还收束修吗?”
她觉着读书是能帮这些小姑娘改变命运的。
雁卿便也抿唇道,“不要紧。你带我们四处玩,我们教你识字,咱们这叫互相帮忙。”
月娘只觉得全身气血都涌上来,“我们是国公之女,今日的富贵都是祖辈血战挣来。咱们阿爹也是朝乾夕惕的一代贤臣,辅佐陛下治理国家,开创盛世,并非尸位素餐的无能无德之辈。天子奖掖有功之臣,荫庇于后辈,我们才有这样的日子。也都是光明正大得来,何谓硕鼠?”
小姑娘们沉默着,片刻后终于有一个叫铃兰的姑娘开口道,“我跟你们学……可我拿不出束修来,也不要紧吗?”
雁卿只默不作声的看着她,月娘的底气便越来越低。后来便满脸红的不说话了——是啊,就算她们父祖有功,她们又有什么功劳?不过就是运气好,投胎到富贵人家罢了。
小姑娘们渐渐就被她说得有些动心了。雁卿便接着说,“而且也确实可以读书啊——我和月娘旁的东西也许拿不出来,唯有书是不缺的,你们想读时只管找我们来借——我手上正有一本书,记着造酱、酿醋、种桑、养蚕、染布……许多技艺,你们学了,日后多一技傍身也是好的。若喜欢吟诗呢,那样的书就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