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姜
辟邪点头道:“女王陛下所虑甚是。这是两件事:其一,是否当战;其二,胜算如何。”
他微咳了几声,蹙起眉来,从怀中掏出一块丝绢,却没有捂在嘴上,而是在慈姜面前展开,摊在她脚旁。那是一幅纵贯南北的地图,上起贺里伦,下至寒江,标明了山川河流等形状。辟邪道:“女王陛下请看。此处就是贺里伦地界。”他伸出手指,落在贺里伦的版图上,雪白的指尖一直向南滑至努西阿河,“至此便是匈奴与中原的边界,两国在努西阿河屯兵交战多年。陛下再看。”他将手指继续南移,越过丝绢上的起伏山峦、连绵长河,直至离都,“若匈奴人破了努西阿河,继续南下,至此方算攻克了中原都城。”他微笑道,“女王看得出来,比之努西阿河至离都,努西阿河至贺里伦反而近得多呢,更遑论离水以南的中原国土。屈射的夺琦大王身死贺里伦,均成大单于在贺里伦一战中身受重伤。贺里伦国王已然战败殉国。两国之间已成水火。即便均成大单于更觊觎中原江山,这些年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不问出身门第,固然愿意相随,但推进至离都还需时日,如何甘愿将有着血海深仇的贺里伦人置于身后;更不要说屈射贵胄,一来绝不会放弃复仇,二来他们对中原的执拗,远不如均成大单于。单于南征,屈射顶天大王留守草原必是定局,他们又如何能忍受贺里伦人安然占据北方?倘若匈奴人这次又被中原阻于努西阿河,若不至溃败,一定还在草原盘桓,向北、向西,都是好去处。若失此与中原结盟之机,届时对贺里伦又有何益?”
“若我发贺里伦举国之兵,如何必胜?”
辟邪恭谨垂目:“是。”
慈姜道:“我知道你们中原的读书人,素来不敬鬼神,却爱假托天命,自欺天地有道。我却知道这世上的真神喜怒随性,毫无道法可言,不因你良善聪慧而善待,亦不因你残虐昏庸而严惩,他就喜欢世间人因为他喜怒无常而心生恐惧,匍匐在尘埃里。我生来便是天神托生的法师,每行一步,都有信众伏地铺满红花香草,少时双足从未沾过地上的尘埃,从未有人敢直视过我的眼睛。你们不懂得贺里伦人对真神的敬畏之心,才会疑我是否能号令子民。”
“然则,”辟邪道,“女王陛下,既然天神无常,陛下是否时时能蒙感应?”
“从未。”慈姜的脸上第一次绽开笑容。她深目睕睕,颧骨分明,笑起来的时候,面上平添了许多深刻的阴影,让人甚难揣测她的实意。
辟邪倒是被她的直截了当逗得笑了。
慈姜却突然伸手握住辟邪的手腕,她的手掌比通常妇人的都要大些,每一根手指都坚韧而有力,在辟邪雪白的手臂上箍出了红色印记,确认了辟邪的脉象,才慢慢松开手指,道:“你既然称我为‘女王陛下’,自然知道我的身份,我十五岁上就是首屈一指的大法师,你这种内力郁结不畅,虚耗不止,一望而知。你本当散去功力,卧床静养,却勉强支撑在战场上,不妨说等着元气耗尽。我竟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手段续命。”她摇了摇头,“就怕你我今夜所定之计,你没有命带回河对面去。”
慈姜已有些意兴阑珊,辟邪却转回头去望着黎灿,笑道:“这却不怕的,还有一个人,同奴婢一起来的。”
“那又是谁?”慈姜像是第一次注意到穹庐中还有其他人,终于开始仔细打量黎灿颀长劲健的体魄。
“那是中原天子爱妃的兄长,名叫黎灿。”
辟邪小心凑近了些,见慈姜默许,在她耳边又说了句什么,令她微微绽开冷笑。
慈姜道:“你我都知我不是什么女巫师婆,不会真的托梦占卜。我们没有哪支部落能游离在贺里伦之外——极寒险恶处游牧,都靠各氏族间相互照看,自生即是自灭。而能看顾每个人的生老病死,讲述每家每氏谱系故事,到维系举国劳力物资,做到各部消息通达、同仇敌忾,都是千万年来代代法师们尊真神托生的女王大法师之命守得的规矩。若没有这个本分,贺里伦人就算被屈射人灭了,也没有什么可惜了。”
“奴婢心悦诚服,不再有任何疑虑。”辟邪道。
“我却还是有疑虑的。”慈姜道。
“是。奴婢此来,就是为应陛下垂询。”
“我父虽然战死,但贺里伦尚存五成精兵,妇孺无损,都藏身在北。屈射人一旦南下,与我幸存部族再无瓜葛。若应中原盟约夹击屈射人,一旦败战,贺里伦便荡然无存了。”
“你们汉人,总是让人出乎意料。”慈姜道,“我们贺里伦人索居在北,甚少与草原人来往,谢伦零那时来,却将我们国内事说得清清楚楚,我父亲甚是纳罕。谢伦零说到你也是一位人物,今日见了,也是不虚。”
“谢先生心思缜密,见识广博,非我能比。”辟邪道,“贺里伦虽有国王主政,却以女王大法师为尊,贺里伦人乃至极北诸多部落,只要女王号令,都无不遵从。这种事,无论中原、匈奴,都闻所未闻,若非谢先生早年就搜罗各国消息,只怕无人能够想象。”
“只怕你也是不相信的。”慈姜道。
辟邪坦然道:“奴婢亦不瞒女王陛下,初闻时,确实不敢置信。三年前贺里伦与屈射交战不落下风,更加重创夺琦大王,骁勇之名已动中原。当时无非是望贺里伦能与屈射人僵持日久,能拖延他们南下。但如谢先生所言,即便贺里伦人能延得三五月,仍是对大局无补。倒不如保有精兵,伏于草原之北,待日后夹击匈奴人,方算一支奇兵。奴婢那时踌躇,就算屈射人不知女王大法师的身份,女王当真平安入质屈射,而国王日后败战,万一殉国,而贺里伦内又诸多亲王诸侯,未必一心,女王如何驱遣举国兵力?”
“亲王诸侯?”慈姜哑然失笑,“贺里伦内哪有什么亲王诸侯?就算是我父亲,也不过是因为侍奉我母,依惯例摄政,虚得“国王”之称。贺里伦各部各氏,行围猎鹿征战祭祀哪件事不是法师请神谕为之?贺里伦的法师在人间宣神之旨意,无人不从。”她盯着辟邪的面庞,嘴角是冷酷的坦白,“只是我和那些法师不同。我,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