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发生争吵就想立即制止的人
最近,我在杂志《新潮45》上和小谷野敦<a id="note6" name="203178" href="#footnote6">⑥</a>先生展开了论战。小谷野先生此前写过很多关于我的文字。在2005年1月的期刊上,我做出了回应:“他好像对我是大学专职教师这点耿耿于怀,而我却不在乎他是专职还是兼职;他好像对我的粗制滥造颇为不满,但我对他写了这么多垃圾书却毫不介意。”于是,小谷野先生在他自己的2月期刊专栏上写了一篇题为“答中岛义道”的长文章。
这篇文章的论点到处跑,不太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文章结尾处有这么一句:“作为康德研究者,中岛先生本人却是个和康德相去甚远的卑鄙小人!”我想,小谷野先生这么写真是太失败了。如果只是一些泛泛而谈的误解,那不去追究也罢。但关于我对哲学家的态度,却一向很明确——我在这份杂志上开了个题为“有一种无赖叫作哲学家”的连载专栏,第一篇(2004年10月刊)是这么结尾的:“哲学家是最狡猾、低贱、软弱的卑鄙小人。他们自己也承认,但就是死性不改,即所谓‘无赖’也。”在接下来的11月那期,我更是把目标对准了康德,以“丑陋、精明、狡猾的康德”为题,不厌其烦地写道:“典型的哲学家康德,就是典型的无赖。正因为他的做法巧妙而狡猾,所以愈发显得卑鄙。”但小谷野先生竟然用“和康德相去甚远的卑鄙小人”这样的话来攻击我,实在太可笑了。唉,他都不看我写的东西,所以犯错也不知道吧。我很久以前写过一本《康德的人类学》,从那时起,我心目中的康德形象就一直是这样的了。而小谷野先生却对此一无所知,仅仅凭着街谈巷议的印象就大肆批判我。于是,我在下一期专栏提出了如下的更正请求:
……我当然承认自己是个“卑鄙小人”,但其实康德也是如此。在去年11月那一期杂志上,我明明写了一篇题为“丑陋、精明、狡猾的康德”的文章,不厌其烦地揭露他的卑鄙!小谷野先生,对不起,烦请您更正为以下这句话:“作为康德研究者,中岛先生和康德一样是个卑鄙小人!”
我很讨厌在杂志上进行争论,因为我几乎没有半点“要打败对方”的好胜心。再稍做分析:(1)关于我的康德观,和小谷野先生继续争论下去也是徒劳;(2)关于小谷野先生的质朴的康德观,不必做无谓的批评;(3)即使指责小谷野先生的轻率和愚蠢也无济于事。尤其是考虑到这第(3)点,我不愿在杂志上和他继续纠缠下去。而且,我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态度看似谦虚,实则傲慢。关于这一点,后来的经历让我有了更深的体会。
我和小滨逸郎先生的梦幻书信集
“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呀。”
“嗯,知道啦。”
“我说真的哟。”
母亲像只蚊子一样嗡嗡嗡地在耳边喋喋不休,儿子也没有去拍打这蚊子,而是随便敷衍过去。放下电话后,和妻子对望一眼,暗暗发笑地嘀咕道:“这老妈子真啰唆。”当然,心里还是很感激的。唉,他们都是“好人”嘛。
有的父母只对儿子说:“别给警察添麻烦就行。”这样的父母也是头脑简单。在某种社会体制下,所谓“守法”和“违法”,其实只是相对而言。而警察只抓违反“这个社会”的规则的人。
小滨逸郎<a id="note7" name="206346" href="#footnote7">⑦</a>先生也曾在他的著作中多次提到我。去年9月至10月,我应邀去他主办的“人类学研究所”做了三次讲座。讲座最后安排了我和小滨先生的对谈环节,大约30分钟,学员们也踊跃提问,现场气氛非常热烈。之后,我提议出版对谈集,以便把讲座中的对谈继续下去。小滨先生说自己不擅长讲话,所以就改成书信集的形式,从今年3月至6月,我俩通过邮件进行了几次对谈。但最终我还是决定放弃——取消出版计划。其实,为了准备这次对谈,我几乎读完了小滨先生的所有著作(30多本),而且满怀热情地回信……但终于渐渐感到厌烦,最后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只得放弃。我向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做了解释,并请他转告小滨先生。就这样,在我俩的对谈已基本完成的时候,出版计划却夭折了,就像已经看见机场跑道、准备降落的飞机忽然空中解体了!
为什么我要决定放弃呢?小滨先生可能不明白我的想法。主要原因有以下几点:(1)随着对谈次数增加,我确信我们无法“互相理解”;(2)明知如此还要勉强维持下去,我讨厌自己这种虚伪的态度;(3)在继续对谈的过程中,我根本就不期望得到小滨先生的“理解”,这一态度在我的字里行间清楚地表现出来,让我更加厌恶自己;(4)对于我的这种心理状态,小滨先生似乎没有丝毫觉察,他的迟钝令我反感……
其实还可列出许多。总而言之,就是我内心深处意识到自己对小滨先生毫无兴趣,所以决定放弃。为了证明这并非虚言,下面就摘录几篇,来看看我“努力挣扎的痕迹”吧。
<strong>(第4次)</strong>
现在坦白地说,其实上一次收到来信时,我已经开始产生这种想法:“没办法,还是放弃吧!”毕竟,我俩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不可能互相理解,不值得为此浪费精力。这种感觉与日俱增。过了几天,稍冷静下来,我又想:“这个书信集的计划当初是我提议的,不好出尔反尔。不如就当作一次‘试验’,看看两个互不理解的人到底能谈拢到什么程度。反正,这场论战何时停止都无所谓,输了也无所谓,本来就没想赢……”这么一想,反而觉得轻松了,又鼓起了继续坚持的“勇气”。
耶稣给警察添麻烦,被钉上了十字架;投身和平运动的伯特兰·罗素<a id="note5" name="201146" href="#footnote5">⑤</a>给警察添麻烦,被关进了监狱;无产阶级作家小林多喜二不仅给警察添麻烦,还被警察打死了。
无论法律多么不合理,一般父母只是恳切地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被社会排斥”,但我却不敢苟同。在现代日本社会,应该没有荒谬得令人发指的法律,但说不定哪一天儿子忽然因涉嫌跟踪骚扰,或因为收藏凶器而被逮捕也不奇怪。即便儿子犯了抢劫、强奸、纵火等重大罪行,当父母的虽不至于表示赞赏,但也不必惊慌失措、哭得死去活来吧。应该如何对待儿子,如何对待被害人及其家属,当父母的应该如何做——这些都是需要慎重考虑的。
我和小谷野敦先生的论战
我很讨厌一发生争执就惊慌失措的人,但也并不喜欢那些一天到晚吵架的人。其实我很少和别人争吵,尤其是最近。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当我觉得不满时,也会冲对方大声叫骂、没完没了地抗议。但我的最大诉求是向对方传达我的不满。只要把“我很生气”这个信息传达给对方就行,即使对方不能理解其中缘由、不能消除令我生气的原因,也无所谓。这可能跟我从事哲学研究有关吧。我认为要让别人认真倾听、赞同我的观点,并且改变他自己原有的信念,实在是太难了,应该说几乎不可能。
我经常看见各位先生在杂志上进行论战,但往往说不到一块儿,仅是曲解对方的观点、滔滔不绝地论证自己的正确之处。双方都在叹息说对方误解自己,互相指责对方缺乏“谦虚”的态度。这些来回来去的争论,只要看上两回合,就已觉得无聊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