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说话含蓄的人
既然不追求个人利益,那就能做相当多的事。大学是个经常开会的地方,而我们专业的教师人数又少,本来每个人的工作量就很多了。所以,在第一天开会时,我一定会质问:“为什么同一个专业非得出两个人来参加会议呢?”然后说明了我们专业的特殊情况,并对另一名同事说:“会议这边由我负责,你不用来了,回去搞研究吧。”(我这人很有大哥派头。)开会时如果有人交头接耳,即便对方是辈分很高的老先生,我也会大声制止……像这样追求“合理行为”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
前文也提到过,我不太受学生欢迎,所以并没有承担很多指导学生的任务。(那些受欢迎的老师似乎任务特别繁重!)有些老师会因为不受学生欢迎而苦恼,我则毫不介意。然而,我的研究室却常常“收留”由于各种原因和指导教师闹翻的学生。前年,有个决定退学的学生来找我盖章(我是系主任),说是和指导教师的教育理念有分歧,所以长期受到刁难。“不能毕业,实在是不甘心。”他说着说着就大哭起来。这种情况下,具体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总之,学生是弱者,教授是强者,所以我站在学生这边——这也属于“合理的判断”吧。于是我拒绝给他盖章办退学手续,并对他说:“你不要退学,来我研究室吧。”说来也真幸运——最后,他的毕业论文竟然被评为当年最优秀的毕业论文,荣获“校长奖”。
然而,这属于最低层次的“清楚”。我所提倡的是,从最低层次开始,逐步迈向更高层次的“准确”。歧视语言之所以卑鄙、粗暴,是因为它把每个人复杂而丰富的个性极其简单地标签化了。用“胖子”“基佬”“初中学历”称呼对方,一下子就给人烙上了负面的印记。其实每个人都有令人眼前一亮的丰富个性、性格、能力、表情,但却全部被抹杀,被笼统地归结为一句“他是个犹太人”或“他是个私生子”。最粗暴的一点就在于,人的个性特征完全被忽略了。
日语里经常用“果然”这个副词。例如:“他果然是个生意人,这么会算计。”又如:“他果然没什么教养,一点礼貌都不懂。”“果然”一词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加深了消极观念。
这种贴标签式的做法最为轻松愉快,所以我们必须极力抵制它的诱惑。要做到这一点,就不能把眼前的某个人看作集团中的一员,而要尽量把他看作个体,仔细地去观察、感受、思考,然后再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
唉,开会!
开会时,那种拖拖拉拉的氛围总是让人着急。比起浪费时间,更让我受不了的是讲话人(特别是会议主持)的发言方式。本来可以更简洁明了,但如今却流行拐弯抹角、面面俱到的说话方式,让人十分反感。例如:围绕“吸烟区设在哪里”这种无聊问题,大家反复讨论了足足30分钟,才决定下来把它设在大楼西侧外的某个场所。系主任环顾会场,问道:“这样可以吗?”见众人纷纷点头,又再确认一遍:“这样可以吗?”这时,有个糊涂教授忽然提出异议:“那里的地面没铺混凝土。大家踩了满脚泥,又走进大楼的话……”于是,有人提议:“那就改设在对面那块铺了混凝土的地方?”但随即有人反对:“那个地方不好找。”“烟会从窗口飘进来。”……又开始没完没了地讨论。我几乎要冲他们发火:“这种问题有什么好讨论的!”但转念一想,又想看看他们是怎样在这种小问题上浪费宝贵时间的,于是拼命强忍怒火,继续冷眼旁观。又讨论了15分钟后,总算决定设在“原先位置对面的中间那块地方”。系主任又环顾会场,问道:“这样可以吗?”见众人纷纷点头,又再确认一遍:“这样可以吗?”最后才拍板说:“那就这样决定了。”在每月召开一次的系内会议上,讨论各个议题都要走这样的流程,所以每次开会都须重复10多次这样的场景。
以上举了三个场景,打击效果应该是层层递进吧。
“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说出去”
这句话简直就是耍无赖。我不知听过有多少次了!而每次听到,我都觉得很不舒服,浑身起鸡皮疙瘩。例如下面这个场景。
某上司和我随意闲聊了一会儿,忽然变得一本正经,注视着我的双眼,上半身稍向这边倾斜,慢慢凑近我耳边,压低声音向我爆料——无非都是说同事(主要是领导)的坏话。这太卑鄙了。他知道我既然是他的下属,当然不可能拒绝说:“我不想听,别跟我说这些。”所以才对我说的。一旦他对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就意味着我必须投靠他,不能投靠“敌方”,没有别的退路。
而且,他所说的都是些超级无聊的八卦消息,多听无益。例如:“我知道,那家伙两年前曾因为耍流氓被警察抓住。”“那家伙和别人太太搞婚外恋。”……也有一些耸人听闻的重磅消息:“听说那家伙现在正在偷偷研制原子弹。一旦做出来,第一个就要先把这所大学炸掉。”“那家伙其实是基地组织的恐怖分子,正策划明日闯入皇宫。”……
所有决议的效率都非常低下,令人失望。特别是有可能牵涉到批评某个人时,进展速度更是趋近于零——整个会场只有沉默和“这事不太好办呀”之类的叹息声。最近开会时,有个年轻的女讲师报告了这么一件事:她为我校<a id="note6" name="230431" href="#footnote6">⑥</a>一名学生写了推荐信,让他参加东京大学研究生特别推荐录取考试(特别推荐的条件是:不能报考其他学校,并根据三年级之前的成绩和面试进行录取)。结果这个学生还真的考过了,那现在该怎么办呢?我本来想马上表态说:“这显然违反规定,不能让他去东京大学。”但见到其他老师纷纷发言,于是暂且冷眼旁观。——“这事不太好办呀。”“那学生知道这条规定吧?”“你写推荐信之前先问一下我就好了。现在不太好办呀。”……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尤其令人惊讶的是那位女讲师的辩解,她说:“我看他很想报考……而且,我以为他反正也考不上……所以就给他写了推荐信。”于是,大家又纷纷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唉,怎么办呢?”“这事不太好办呀。”……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发言了(语调平静地):“这事没必要讨论吧。很显然是违反规定,不能让他去东京大学。”大家一听,顿时都傻了眼。也许是感觉到了“危险”吧,主持会议的研究生院主任连忙出来打圆场:“那现在就暂且不讨论这个问题,等下次有机会再说……”我一时来气,追问道:“讨论这个问题不就等于浪费时间吗?”这时,那位女讲师的上级领导,一位教授回应道:“主任都说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嘛。”我仍不依不饶:“刚才的时间也浪费了呀。”当然,对于这样的场面,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为什么没受到打压呢?
聪明的读者可能会觉得奇怪:我经常如此“出言不逊”,为什么没受到打压、没招致同事反感、没受人欺侮、没有被孤立呢?下面我就稍做解释。我根本不“爱”我所在的大学,只是为了拿工资才在这里工作,对它并没有过多的期望。所以,我内心并没有任何企图,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已。
因此,我给自己设立了一条规则:发言时要忠于自己的信念、要彻底、要合理(并不是非要“讲分寸”)。也就是说,我几乎从没试过为了追求个人利益而发言。当然,这是因为我几乎从没有在大学里争取过个人利益。
而且,他还把这些无聊消息当作可以载入史册的重大事件。如果是自得其乐那倒也罢了,但他却觉得这些独家猛料只有自己独享太可惜,于是一看见“信得过的同事”(大都是年轻下属),就低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说出去。”这样,逐渐形成一个共享“重大秘密”的圈子。
这其实是一种曲线策略,或者说是耍女人心计(这不算歧视语言吧)——他知道和对手正面开战没有胜算,所以就逐渐拉拢人心,形成一个“讨厌某人”的圈子。他对你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说出去。”如果你以为他只对你敞开心扉,那就大错特错了。很快你就会发现,和你一样被告知“秘密”的“牺牲者”还有好几人、好几十人……当然也就索然无味了。
另外,这种人往往具有很高的警惕性——害怕别人说自己坏话。这态度颇为滑稽。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的名声已经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而且不是针对其个别行为,而是对他的整个不诚信人格已有定论。所以,对于他的种种行径,大家已经毫无兴趣。即便他的无耻行为被曝光,大家也已经见怪不怪:“唉,他又干这种勾当!”
何为“清楚”
为了避免误会,我们要“表达清楚”。何为“清楚”,下面就来稍做分析。首先,当然是要把内心的想法如实说出来。觉得对方丑就说“丑”;见对方秃头就说“秃子”……像三岁小孩一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大家也许觉得我会否定这种单纯的做法吧。很遗憾,我提倡的正是从这种单纯的方法开始做起。当然,如果因此而遭受厄运,自己必须负责——这一点就和“三岁小孩”很不一样。用歧视语言称呼周围的人时,需做好心理准备:被对方杀死也无所谓,被社会排斥也在所不惜。真是勇气可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