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外
“为什么呢?”他好似是诘问着他自己的良心呢。“有人在后面指挥。”
风潮过去了,手工教员兼任了学监。校长因为黄先生已死,也就没深究谁扔的那块砖。说真的,确是没人知道。
我愣在那儿了。眼看着一个人因责任而牺牲,可是一点也没觉到他是去牺牲——一听见“打”字便变了颜色,而仍然不退缩!我看得出,此刻他决不想辞职了,因为他不能在学校正极紊乱时候抽身一走。“我是学监!”我至今忘不了这一句话,和那四个字的声调。
过了三天,他死在医院。
“可是,我是学监!我去劝告他们就是了;劝告是惹不出事来的。谢谢你!”
谁打死他的呢?
“顶好是不到会场去,无论怎样!”
“假冒为善!”
“在哪儿?”校长问。
“诸位同学,我是以一个朋友,不是学监的地位,来和大家说几句话!”
“礼堂;只说两句话。不然,我不走!”
黄先生的眼好似被灯光照得一时不能睁开了,他低着头,像盲人似的轻轻关好了门。他的眼睁开了,用那对慈善与宽厚作成的黑眼珠看着大众。他的面色是,也许因为灯光太强,有些灰白。他向讲台那边挪了两步,一脚登着台沿,微笑了一下。
丁庚。
我的泪几乎落下来。他问得那么天真,几乎是儿气的;始终以为善意待人是不会错的。他想不到世界上会有手工教员那样的人。
可是在那时节,谁也不知道丁庚扔砖头来着。在平日他是“小姐”,没人想到“小姐”敢飞砖头。
“呕!”可是他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据我看;他紧跟着问:“假如我去劝告他们,也打我?”
那时的丁庚,也不过是十七岁。老穿着小蓝布衫,脸上长着小红疙瘩,眼睛永远有点水锈,像敷着些眼药。老实,不好说话,有时候跟他好,有时候又跟你好,有时候自动的收拾宿室,有时候一天不洗脸。所以是小姐——有点忽东忽西的小性。
钟响了。几乎全体学生都到了。
开会五分钟后,黄先生推门进来了。屋中连个大气也听不见了。主席正在报告由手工教员传来的消息——就是宣布学监的罪案——学监进来了!我知道我的呼吸是停止了一会儿。
老张福与校长搀着黄先生。血已透过绷布,像一条毒花蛇在头上盘着。他的脸完全不像他的了。刚一进礼堂门,他便不走了,从绷布下设法睁开他的眼,好像是寻找自己的儿女,把我们全看到了。他低下头去,似乎已支持不住,就是那么低着头,他低声——可是很清楚的——说:“无论是谁打我来着,我决不,决不计较!”
果然晚间开了大会。我与四五个最敬爱黄先生的同学,故意坐在离讲台最近的地方,我们计议好:真要是打起来,我们可以设法保护他。
他出去了,学生没有一个动弹的。大概有两分钟吧。忽然大家全往外跑,追上他,看他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