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乔先生早已脱去大衣,穿着西皮筩的皮袍,套着青缎子坎肩,并不觉得热:“飞机也有免票,不难找;可是,”瘦瘦的一笑。
车长无所知,头号金箍帽无所知,二号金箍帽无所知,天津大汉无所知,山东大汉无所知,老五无所知,起火原因不明。各站报告售出票数与所收票数,正相合,恰少六十三张,似与车俱焚,等于所拾尸数。各站俱未售出二等票,二等车必为空车,绝对不能起火。
胖张先生脱下狐皮马褂,想盘腿坐一会儿;太胖,坐不牢;车上也太热,胖脑门上挂了汗:“茶房,打把手巾!”又对瘦乔先生:“车里老弄这么热干吗?坐飞机大概可以凉爽一点。”
审问老五,虽无所知,但火起时老五在饭车上,既系二等车的看车夫,为何擅离职守,到饭车上去?起火原因虽不明,但擅离职守,罪有当得,开除示惩!
二等车上人不多。胖胖的张先生和细瘦的乔先生对面坐着。二位由一上车就把绒毯铺好,为独据一条凳。及至车开了,而车上旅客并不多,二位感到除夕奔驰的凄凉,同时也微觉独占一凳的野心似乎太小了些。同病相怜:二人都拿着借用免票,而免票早一天也匀不出来。意见相合:有免票的人要你等到年底,你就得等到年底;而有免票的人就是愿意看朋友干着急,等得冒火!同声慨叹:今日的朋友——哼,朋友!——远非昔日可比了,免票非到除夕不撒手,还得搭老大的人情呀!一齐点头:把误了过年的罪过统统归到朋友身上;平常日子借借免票,倒还顺利,单等到年底才咬牙,看人一手儿!一齐没好意思出声:真他妈的!
老五果然忘了些自家的委屈,同病相怜,向小崔颤了颤长脖子,近似善表情的骆驼。毛巾已凉,回去从新用热水浇过;回来,经过小崔的面前,不再说什么,只微一闭眼,尚有余怨。车摇了一下,他身子微偏,把自己投到苟先生身旁。“擦一把!大年三十才动身?”问苟先生,以便重新引起自己的牢骚,对苟先生虽熟,而熟的程度不似对小崔那么高,所以须小小的绕个弯儿。
车入了一小站,不停。持签的换签,心里说“火”!持灯的放行,心里说“火”!搬闸的搬闸,路警立正,都心里说“火”!站长半醉,尚未到站台,车已过去;及到站台,微见火影,疑是眼花。持签的交签,持灯的灭灯,搬闸的复闸,路警提枪入休息室,心里都存着些火光,全不想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心中那点火光渐熄,群议如何守岁,乃放炮,吃酒,打牌,天下极太平。
“×,谁不是一年到头穷忙!”小崔想道出些自家的苦处,给老五一点机会抒散抒散心中的怨恨,像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的效果那样:“我还不是这样?大年三十还得跑这么一趟!这还不提,明天,大年初一,妈的还得看小红去!人家初一出门朝着财神爷走,咱去找那个臭×!”绿嘴唇咧开,露出几个乌牙;绿嘴唇并上,鼓起,拍,一口吐液,唾在地上。
车出站,加速度。风火交响,星花四落,夜黑如漆,车走如长灯,火舌吞吐。二等车但存屋形,火光里实存炭架。火舌左右扑空,似乎很失望,乃前乃后,入三等车。火舌的前面,烟为导军,腥臭焦甜。烟到,火到,“火!火!火!”人声忽狂,胆要裂。人多,志昏,有的破窗而迟疑不肯跳下,有的奔逃,相挤俱仆,有的呆坐,欲哭无声,有的拾起筐篮……乱,怕,无济于事,火已到面前,到身上,到头顶,哭喊,抱头,拍衣,狂奔,跳车……火找到新殖民地,物多人多,若狂喜,一舌吐出,一舌远掷,一舌半隐烟中,一舌突挺窗外,一舌徘徊,一舌左右联烧,姿体万端,百舌齐舞;渐成一团,为火球,为流星,或滚或飞;又成一片,为红为绿,忽暗忽明,随烟爬行,突裂烟成焰,急流若惊浪;吱吱作响,炙人肉,烧毛发;响声渐杂,物落人嚎,呼呼借风成火阵;全车烧起,烟浓火烈,为最惨的火葬!
小崔的绿脸上泛出一点活儿气来,几乎可以当作笑意;头微微的点着,又要往横下里摇着;很想同情于老五,而决不肯这么轻易的失去自己的圆滑。自车长至老五,连各站上的挂钩的,都是小崔的朋友,他的瘦绿脸便是二等车票,就是闹到铁道部去大概也没人能否认这张特别车票的价值,正如同谁也晓得他身上老带着那么一二百两烟土而不能不承认他应当带着。小崔不能得罪人,对朋友们的委屈他都晓得,可就是不能给任何人太大的脸,而引起别人吃醋。他,谁也不得罪,所以谁也不怕;小崔这张车票——或是绿脸——印着全部人生的智慧。
调查专员回衙复命,报告详细,文笔甚佳。
除夕。阴历的,当然;国历的那个还未曾算过数儿。火车开了。车悲鸣,客轻叹。有的算计着:七,八,九,十;十点到站,夜半可以到家;不算太晚,可是孩子们恐怕已经睡了;架上放着罐头,干鲜果品,玩具;看一眼,似乎听到唤着“爸”,呆呆的出神。有的知道天亮才能到家,看看车上的人,连一个长得像熟人的都没有;到家,已是明年了!有的……车走的多慢!心已到家一百多次了,身子还在车上;吸烟,喝水,打哈欠,盼望,盼望,扒着玻璃看看,漆黑,渺茫;回过头来,大家板着脸;低下头,泪欲流,打个哈欠。
“大年三十歇班,硬还教我跟车;妈的干不干没多大关系!”老五颤着长脖,对五嫂说。“开除,正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甭着急,离了火车还不能吃饭是怎着?!”“我倒不着急,”五嫂想安慰安慰老五,“我倒真心疼你带来那些青韮,也叫火给烧了!”
又到站,应停。持签的,打灯的,收票的,站岗的,脚行,正站长,副站长,办事员,书记,闲员,都干瞪眼,站上没有救火设备。二等车左右三等车各一辆,无人声,无动静,只有清烟缓动,明焰静燃,至为闲适。
茶房——四十多岁,脖子很细很长,似乎可以随时把脑袋摘下来,再安上去,一点也不费事——攥着满手的热毛巾,很想热心服务,可是委屈太大了,一进门便和小崔聊起来:“看见了没有?二十七,二十八,连跟了两次车,算计好了大年三十歇班。好,事到临期,刘先生上来了:老五,三十还得跑一趟呀!唉,看见了没有?路上一共六十多伙计,单短我这么一个!过年不过,没什么;单说这股子别扭劲!”长脖子往胖张先生那边探了探,毛巾换了手,揭起一条来,让小崔:“擦一把!我可就对刘先生说了:过年不过没什么,大年三十‘该’我歇班;跑了一年的车了,恰好赶上这么个巧当儿!六十多伙计,单缺我……”长脖子像倒流瓶儿似的,上下咕噜着气泡,憋得很难过。把小崔的毛巾接过来,才又说出话来:“妈的不用混了,不干了,告诉你,事情妈的来得邪!一年到头,好容易……”
据说事后检尸,得五十二具;沿路拾取,跳车而亡者又十一人。
“总以不冒险的为是!”张先生试着劲儿往上盘两只胖腿,还不易成功。“茶房,手巾!”
元宵节后,调查员到。各方面请客,应酬很忙。三日酒肉,顾不及调查。调查专员又有些私事,理应先办,复延迟三日。宴残事了,乃着手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