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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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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他笑我没有,我必须对你们俩说出来,要不然我就憋闷死了!”杜亦甫把头抬起来,看着他们。“我无须多说什么,只有俩字就够了:我怯!”

夜间十二点,他们常开这样的小组会议。夜半,一豆灯光,语声低重,无论有无实际的问题来讨论,总使他们感到兴奋、满意。多少不平与不满意的事,他们都可以在这里偷偷的用些激烈的言语来讨论,想办法。他们以为这是把光藏在洞里,不久,他们会炸破这个洞,给东亚放起一把野火来,使这衰老的民族变成口吐火焰的怪兽。他们兴奋,恐惧,骄傲,自负,话多,心跳得快。

“以卵击石,勇敢也是愚昧!”初济辰笑了笑。“即使你说的一点不错,到底我还是怯!”杜亦甫的态度很自然了,像吃下一料泻药,把心中的虚伪全打净了似的。“我也说不上我是怯,还是勇,反正我就是没主意!”周石松也微笑了一下。

杜亦甫又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他长得粗眉大眼,心里可很精细;他的精细管拘住他的热烈,正像个炸弹,必须放在极合适的地方才好爆发。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功课,能力,口才,身体,都不坏。父亲是国术馆的教师,有人说杜亦甫也有些家传的武艺,他自己可不这么承认;为使别人相信,他永远管国术叫作:“拿好架子,等着挨揍。”他不大看得起他的父亲,每逢父子吵了嘴,他很想把老人叫作“挨揍的代表”,可是决不对别人公然这么说。

周与初全立起来,呆呆的看着,等着,极难堪的,不近情理等着,期待着。可怕,可爱,这帝国主义舞场的灯光拿山与海作了舞台,白亮亮的四下里寻找红热的血。黑的海,黑的山,黑的楼房,黑的松林,黑的人物,全潜伏着,任凭这几条白光来回的详细的找合适的地方,好轰炸与屠杀。

徐明侠的眼中带着点泪光,看着杜亦甫,仿佛已知道杜亦甫要说什么,而欢迎他说。

等着,等着,可是光不再来了,黑暗,无聊,只有他们三人的眼里还留着一点残光,不很长,不很亮,像月色似的照在窗上。初济辰先坐下了。杜亦甫极慢的转过身来,看了周石松一眼,周石松像极疲乏了似的又坐在藤椅上。杜亦甫用手摸到了床,坐下,舐了舐嘴唇。

“啊,糊涂人,”周石松心中乱了一些。“我说,岂不是,没用,没多大的用?”

老久,谁也没话可讲,心中都想着刚才那些光的游戏与示威。忽然,初济辰大声的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一阵颤动,全身都感到痛快。笑够了,他并上嘴;忘了,那阵笑好像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一直到晚餐的时候,杜亦甫没有出屋门。他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有时候也躺在床上一会儿,心中不断的思索:一会儿他想去拼命,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拼了命,也许一点好处没有,但究竟是自己流了血,有一个敢流血的就不能算国里没有人。一会儿他又往回想,白死有什么用处,快意一时,拿自己这一点点血洒在沙漠上,连点血痕也留不下吧?他思索,一刻不停的思索,越想越乱,越不得主意。他仍然不肯承认他害怕,可是无论怎样也找不到去干点什么的勇气。

“老周你先不必怕!”徐明侠也同情于老周,但是须给他一点激动。

草草的扒搂进去两口饭,他急忙的又跑回宿舍来,好像背后追随着个鬼似的。天黑了,到了该走的时候。可是父亲设若已被捉去,家里怎能是安全的地方呢?在学校里?初济辰说的对,晚上必定来捉人!天黑一点,他的心便紧一点,他没想到过自己会这样的慌张,外边的黑影好像直往前企扈,要把他逼到墙根去,慢慢的把他挤死。

周石松对着烛光愣起来。

好容易初济辰和周石松都来了,他的胸中松了一口气。怎办呢?初和周都没主意,而且很有留在校里的勇气。他不能逼着他们走,他既是说不出地方来。往外边看了一眼,院中已黑得可怕。初济辰躺在了周石松的床上,半闭着眼仿佛想着点什么事。周石松坐在破藤椅上,脸上还有点红,可是不像白天那么慌张了。杜亦甫靠窗子立着,呆呆的看着外面的黑暗。待了一会儿,把黑暗看惯了,他心中稍微舒服了一些。那大片的黑暗包着稀疏的几点灯光,非常的安静。黑得仿佛有些近于紫茸茸的,好像包藏着一点捉摸不定而可爱的什么意思或消息,像古诗那么纯朴,静恬,含着点只能领略而道不出的意思。心中安静了一些,他的想象中的勇气又开始活动。他想象着:自己握着一把手枪,哪怕是块石头呢也好,轻手蹑脚的过去,过去,一下子把个戴铁盆的敌人打得脑浆迸裂!然后,枪响了,火起来,杀,杀,无论老幼男女全出来厮杀,即使惨败,也是光荣的,伟大的人民是可杀而不可辱的!

“糊涂人!”初才子矫正着。

“我一点也不恼你,我真可笑!”杜亦甫低着头说。

“假如我们能造成局部的惨变,”周石松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而结果只是局部的解决了,岂不是白流自家的血,白死一些好人——”

“他没笑你,老杜!”周石松很欢迎有人说句话。初济辰没言语,像是没听见什么似的。

杜亦甫是这小团体的首领。“有紧要的事!”他又说了一句。看大家都等待着他解释,他向前探了探身,两脚妥实的踩在地上,好使他的全身稳当有力:“和平就是屈服,我们不能再受任何人的骗!刀放在脖子上——是的,刀已经放在我们的脖子上了——闭眼的就死,还手的生死不定。丧去生命才有生命,除了流血没有第二条路,没有!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去预备流血,给自己造流血的机会!我们是为流血而来的!”

徐明侠向杜亦甫点头,向初才子点头,眼睛由这个看到那个,轻送着泪光,仿佛他们的话都正好打在他的心坎上,只有佩服,同情,说不出来话。

正这么想着,一道白闪猛孤仃的把黑暗切成两块,像从天上落下一把极大的白刃。探海灯!白光不动,黑影在白光边上颤动,好似刚杀死的牲口的肉那样微动。忽然,极快的,白光硬挺挺的左右摆动了两下,黑影几乎来不及躲避,乱颤了几下,无声的,无可如何的,把地位让给了白光。忽然,白光改为上下的动,黑影默默的,无可如何的任着戏弄;白光昂起,黑影低落;白光追下来,黑影躲到地面上,爬伏着不动。一道白光,又一道白光,又一道白光,十几条白光一齐射出,旋转,交叉,并行,冷森森,白亮亮,上面遮住了星光,下面闪扫着楼房山树,狂傲的,横行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然连成一排,协力同心的扫射一圈,把小小的芝麻洲穿透,照通,围起来,一块黑,一块白,一块黑,一块白,一切都随现随灭,眩晕,迷乱,在白光与黑影中乱颤乱晃。

“由死亡里学会了聪明!”初济辰把手揣到袖子里去。

一道光闪到了杜亦甫的窗上,稍微一停,闪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道,一停,又过去了。他扶住了窗台,闭上了眼。

杜亦甫要笑一下,可是极快的想起自己是首领,于是拿出更郑重的样子,显出只懂得辩驳,而一点也不小看人:“多一个疮口就多使人注意点他的生命。一个疮,因为能引起对全身的注意,也许就能救——能救!不是能害——一条命!一个民族也如是!我们为救民族,得给它去造疮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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