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韩穆烈德
<b>四</b>
“谁?啊,伙计们哪?别提了——”秀权师哥把“了”字拉得很长,“现在就剩下我和秀山,还带着个小徒弟。秀山上南城匀点南货去了,眼看就过年,好歹总得上点货,看看,”他指着货物,“哪有东西卖呀!”
五月收好,十二月开窖,蒜苗还是那么绿,拿出去当鲜货卖。钱确是能赚不少,可是一家子人都成了猪。能不能再体面一些赚钱呢?
<b>五</b>
“这年月不讲究山货了,都是论箱的来洋货。栈房不大见得着人!那么个大栈呀,才卖了一千五,跟白捨一样!”
可是父亲似乎没觉到这花与色的世界有什么美好。他嘴中自言自语的老在计算,而后到处与园主们死命的争竞。他们住在山上等着花谢,处处落花,舞乱了春山。父亲在这时节,必强迫着园主承认春风太强,果子必定受伤,必定招虫。有这个借口,才讲定价钱;价钱讲好,园主还得答应种种罚款:迟交果子,虫伤,雹伤,水锈,都得罚款。四六成交账,园主答应了一切条件,父亲才交四成账。这个定钱是庄家们半年的过活,没它就没法活到果子成熟的时期。为顾眼前,他们什么条件也得答应;明知道条件的严苛使他们将永成为父亲的奴隶。交货时的六成账,有种种罚项在那儿等着,他们永不能照数得到;他们没法不预支第二年的定银……父亲收了货,等行市;年底下“看起”是无可疑的,他自己有窖。他是干鲜果行中的一霸!
进了兴隆北号,大师哥秀权没认出他来,很客气的问,“先生看点什么?”双手不住的搓着。田烈德摘了帽子,秀权师哥又看了一眼,“师弟呀?你可真够高的了;我猛住了,不敢认,真不敢认!坐下!老人家出去了;来,先喝碗茶。”
父亲的货不从果客手中买,他直接的包山。田烈德记得和父亲去看山园。总是在果木开花的时节吧,他们上山。远远的就看见满山腰都是花,像青山上横着条绣带。花林中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蜜蜂飞动的轻响。小风吹过来,一阵阵清香像花海的香浪。最好看的是走到小山顶上,看到后面更高的山。两山之间无疑的有几片果园,分散在绿田之间。低处绿田,高处白花,至高处黄绿的春峰,倚着深蓝的晴天。山溪中的短藻与小鱼,与溪边的白羊,更觉可爱,他还记得小山羊那种娇细可怜的啼声。
啊!他把手放在脑后,微微一笑,想明白了。这些都是感情用事,即使他实地的解放了一两家山上的庄家户,解放了几个小伙计与他自己的一家人,有什么用?他所追求的是个更大的理想,不是马上直接与张三或李四发生关系的小事,而是一种从新调整全个文化的企图。他不仅是反对父亲,而且反抗着全世界。用全力捉兔,正是狮的愚蠢,他用不着马上去执行什么。就是真打算从家中作起——先不管这是多么可笑——他也得另有办法,不能就这么直入公堂的去招他们笑他。
可是到底他陪着祖母吃了饭。饭后,祖母躺下休息;母亲把他叫在一旁。由她的眼神,他看出来还得殉一次难。他反倒笑了。
到栈房,到山上?似乎就更难了。
“你也歇一会儿,”母亲亲热而又有点怕儿子的样儿,“回头你先看看爸去,别等他晚上回来,又发脾气;你好容易回来这么一趟……”母亲的言语似乎不大够表现心意的。“唉。”为敷衍母亲,他答应了这么一声。
他也不敢到铺中去。那些老伙计们管他叫“师弟”,他不能受。他有很重要的,高深的道理对他们讲;可是一声“师弟”便结束了一切。
田烈德坐在果筐旁的一把老榆木擦漆的椅子上,非常的不舒服。
每一张图画都含着过去的甜蜜,可是田烈德不想只惆怅的感叹,他要给这些景像加以解释。他想起来,客人住栈,驴马的草料,和用一领破席遮盖果筐,都须出钱。果客们必须付这些钱,而父亲的货是直接卸到家里的窖中;他的栈房是一笔生意,他自己的货又无须下栈,无怪他能以多为胜的贱卖一些,而把别家果店挤得走投无路。
“这一向好吧?”秀权师哥想不起别的话来,“外边的年成还好吧?”他已五十多岁,还没留须,红脸大眼睛,看着也就是四十刚出头的样子。
把烟头扔掉,他不愿再想这个。可是,像夏日天上的浮云,自自然然的会集聚到一处,成些图画,他仿佛无法阻止住心中的活动。他刚放下家庭与蒜苗,北市的栈房又浮现在眼前。在北市的西头,两扇大黑门,门的下半截老挂着些马粪。门道非常的脏,车马出入使地上的土松得能陷脚;时常由蹄印作成个小湖,蓄着一汪草黄色的马尿。院里堆满了荆篓席筐与麻袋,骡马小驴低头吃着草料。马粪与果子的香气调成一种沉重的味道,挂在鼻上不容易消失。带着气瘰脖的北山客,精明而话多的西山客,都拐着点腿出来进去,说话的声音很高,特别在驴叫的时候,驴叫人嚷,车马出入,栈里永远充满了声音;在上市的时候,栈里与市上的喧哗就打成一片。
“他们呢?”烈德问。
母亲放了点心。“你看,烈德,这二年他可改了脾气!我不愿告诉你这些,你刚回来;可是我一肚子委屈真……”她提起衣襟擦了擦眼角。“他近来常喝酒,喝了就闹脾气。就是不喝酒,他也嘴不识闲,老叨唠,连躺在被窝里还跟自己叨唠,仿佛中了病;你知道原先他是多么不爱说话。”“现在,他在南号还是在北号呢?”他明知去见父亲又是一个劫难,可是很愿意先结束了目前这一场。
可是,他二年没回家了。他不敢回家。他知道家里的人对于那种操作不但不抱怨,而且觉得足以自傲;他们已经三辈子是这样各尽所能的大家为大家效劳。他们不会了解他。假若他一声不出呢,他就得一天到晚闻着那种酸甜而腻人的味道,还得远远的躲着大家,怕溅一身山楂汤儿。他们必定会在工作的时候,彼此低声的讲论“先生”;他是在自己家中的生人!
“还南号北号呢!”母亲又要往上提衣襟。“南号早倒出去了,要不怎么他闹脾气呢。南号倒出不久,北市的栈房也出了手。”
这便有了更大的意义:田烈德不是纯任感情而反对父亲的;也不是看不起果商,而是为正义应当,应当,反对父亲。他觉得应当到山园去宣传合作的方法,应当到栈房讲演种种“用钱”的非法,应当煽动铺中伙计们要求增高报酬而减轻劳作,应当到家里宣传剥花生与打山楂酪都须索要工钱。
“也出了手。”烈德随口重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