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韩穆烈德
<b>一</b>
这可就成了他的外号,一个听到而使他微微点头的外号。
他看出来,他决定不能顺着感情而抛弃自己的理想。虽然自己往往因感情而改变了心思,可是那究竟是个弱点;在感情的雾瘴里见不着真理。真理使刚才所见所闻的成为必不可免的,如同冬天的雨点变成雪花。他不必为雪花们抱怨天冷。他不用可怜他们,也不用对他们说明什么。
“新韩穆烈德!”那个朋友随便的一说。
是的,他现在所要的似乎只是个有实用的办法——怎样马上把自己的脚从泥中拔出来,拔得干干净净的。丧失了自己是最愚蠢的事,因为自己是真理的保护人。逃,逃,逃!
“还不止一个呢!不过,”田烈德想了想,“不过,都不白衣红眼的出来巡夜。”
<b>二</b>
父亲摘了小帽,脑门上有一道白印。看了烈德一会儿:“你来了好,好!”
可是看看脸,看看衣服,并不能完全使他心中平静。面貌服装即使是没什么可指摘的了,他的思想可是时时混乱,并不永远像衣服那样能整理得齐齐楚楚。这个,使他常想到自己像个极雅美的磁盆,盛着清水,可是只养着一些浮萍与几团绒似的绿苔!自负有自知之明,这点点缺欠正足以使他越发自怜。
父亲确是变了,母亲的话不错;父亲原先不这么叨唠。父亲坐下,哈了一声,手按在膝上。又懒懒的抬起头看了烈德一眼:“你是大学的学生,总该有办法!我没了办法。我今儿走了半天,想周转俩现钱,再干一下子。弄点钱来,我也怎么缺德怎办,拿日本橘子充福橘,用糖精熬山里红汤,怎么贱怎卖,可是连坑带骗,给小分量,用报纸打包。哼,我转了一早上,这不是,”他拍了拍胸口,“怀里揣着房契,想弄个千儿八百的。哼!哼!我明白了,再有一份儿房契,再走上两天,我也弄不出钱来!你有学问,必定有主意;我没有。我老了,等着一领破席把我卷出城去,不想别的。可是,这个买卖,三辈子了,送在我手里,对得起谁呢!两三年的工夫会赔空了,谁信呢?你叔叔们都去挣工钱了,那哪够养家的,还得仗着买卖,买卖可就是这个样!”他嘴里还咕弄着,可是没出声。然后转向秀权去:“秀山还没回来?不一定能匀得来!这年景,谁肯帮谁的忙呢!钱借不到,货匀不来,也好,省事!哈哈!”他干笑起来,紧跟着咳嗽了一阵,一边咳嗽还一边有声无字的叨唠。
有了这个肯定的认识,所以洋服穿得很讲究,在意。凡是属于他的都值得在心,这样才能使内外一致,保持住自己的优越与庄严。
逃到哪里去呢?怎样逃呢?自己手里没有钱!他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自己不生在一个供养得起他这样的人的世界呢?想起在本杂志上看见过的一张名画的复印:一溪清水,浮着个少年美女,下半身在水中,衣襟披浮在水上,长发像些金色的水藻随着微波上下,美洁的白脑门向上仰着些,好似希望着点什么;胸上袒露着些,雪白的堆着些各色的鲜花。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张图画,也不愿细想其中的故事。只觉得那长发与玉似的脑门可爱可怜,可是那些鲜花似乎有点画蛇添足。这给他一种欣喜,他觉到自己是有批评能力的。
“也常见鬼?”那个朋友笑着问。
忘了怎样设法逃走,也忘了自己是往哪里走呢,他微笑着看心中的这张图画。
有一次他稍微喝多了点酒,田烈德一半自嘲一半自负的对个朋友说:“我就是莎士比亚的韩穆烈德;同名不同姓,仿佛是。”
忽然走到了家门口,红色的“田寓”猛的出现在眼前,他吓了一跳!
<b>十二</b>
所以他觉得自己非常的可爱,也很可怜。他常常对着镜子看自己,长瘦的脸,脑门很长很白。眼睛带着点倦意。嘴大唇薄,能并成一条长线。稀稀的黑长发往后拢着。他觉得自己的相貌入格,不是普通的俊美。
敷衍了父亲几句,烈德溜了出来。
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他非常的自负,非常的严重,事事要个完整的计划,时时在那儿考虑。越爱考虑他越觉得凡事都该有个办法,而任何办法——在细细想过之后——都不适合他的理想。因此,他很愿意听听别人的意见,可是别人的意见又是那么欠高明,听过了不但没有益处,而且使他迷乱,使他得顺着自己的思路从头儿再想过一番,才能见着可捉摸的景象,好像在暗室里洗像片那样。
他可以原谅父亲不给他寄钱了,可以原谅父亲是个果贩子,可以原谅父亲的瞎叨唠,但是不能原谅父亲的那句话:“你是大学的学生,总该有办法。”这句话刺着他的心。他明白了家中的一切,他早就有极完密高明的主意,可是他的主意与眼前的光景联不到一处,好像变戏法的一手耍着一个磁碟,不能碰到一处;碰上就全碎了。